解扣

出我意料的，周勣其实颇为年轻，看着好似才过弱冠模样，跟绿蘋差不离几岁。人也长得周正，面白无须，一副书卷气。

他听我说明来意，肃容审观我带来的几罐东西，先是细细观色，再各蘸取一点，用小药炉上微火焙过，闻其发散之香气。

“姑娘，且借手臂一看。”须臾，他开了口。

待我将手搁在臂枕上后，周勣又道了声：“失礼。”才将我的袖口往上卷了一折，轻轻用指腹压了一下：“不疼？”

“不疼。”其实被他碰触那处生起微妙的感觉，但我将它略去，并不愿多想。

周勣静思了片刻，方道：“这四罐香，其一是沉香、檀香，梅花龙脑所制香膏。”他拿起第一个瓷罐，示意我。

“这一罐，则是麝香檀，乳香……这一罐是鹅梨香，最后这罐应为颤风，以香树汁液制成，是熏衣好香。”

我听着这些香料，都是寻常制香用的，而颤风香、则更是名贵，实在听不出有哪处不对，不由问：“这么说来，这些香是无有异常了？”

周勣摇摇头：“姑娘请看……”他示意我看恰才取来焙香的小药镊，尖端已微微变色。

“这……”我心下一惊：“这是……”

“姑娘在内宫侍奉，可知熏衣香大抵如何制成？”

经他一问，我不禁忆起前世一些记忆。

熏衣之香，若是香膏，则是先用制好之香饼切成几片薄片，经由煮水、晒干几道工序，再以一片香片、一瓣无香花瓣如此顺序重重铺叠，再以油纸封口，蒸软捣成膏状，贮藏半年。若是花汁、则既要保证汁液不腐，又要保证香气固存，其中之法更要复杂。

周勣见我若有所思模样，便轻声道：“制香……若是以本性相冲、或有害于人之料，未免太易教人发觉。”

“周御医是说……”是在工序上动了关节。

周勣颔首：“姑娘手臂生红、素日不痒，触之不痛。但一碰到绿蘋之伤膏，便会刺痛难忍。原因在于这两者……”他取出两味药材：“这是葛，这是积雪草。这两者皆于关节伤有益，也同样的……作用于肤上诸疮。”

“不瞒姑娘说，我想到南方有一种植物，唤滴水莲，以叶片能渗水得此名。它的汁液无味有毒，沾上会使人皮肤瘙痒、生疮。而茎叶误食，则会祸及胃肠，甚至心腑，使人惊厥而死。”

“滴水莲有药用一途，但其汁液毒性无法祛除，虽茎叶毒性能除，不过需慢火烘烤数时辰，工序复杂，故若非药用，常人不大养滴水莲，养也并不将其置于室内，恐误触伤身。连御药房也只备了些许无毒干叶，并无饲养。”

“御医是说，我这片红恐是沾了滴水莲汁液之毒生的？”

周勣点首道：“我猜想香膏制时，有人以滴水莲叶代花瓣，蒸制时使毒入香，而制香液时，则掺入汁液。这样一来，毒性并不强，只现红斑，但所谓破岩之水源于涓涓，经年累月熏之，后果可想而知。”

“不仅如此，我还恐这滴水莲之毒，经熏香吸入人体，只不知这毒性又如何啊……”他叹息道。

我悚然，我与春韶素日里都会碰触永琏衣物，春韶更是熏衣之人，所以我和她都有些许红斑，即便目下只是轻症，但永琏……这些衣物日日贴身。

周勣说得不错，一次二次或还无妨，若是常常熏用……

制这香的人、或是说他背后之人，谋的是长计……好歹毒的人！

“周御医！”我急道：“这，我家阿哥已用了这香数月，该为之如何？”

“姑娘莫急。”周勣道：“先停了这些香，衣物要重洗一遍。你取些药回去，让二阿哥浸些药浴，若有明显患处，则用些药膏，寻常居处熱些清宁香，其香以艾为主香，辅以羌、独，菊，是祛毒用的，我这有料材，你回去一并捣为末，置于香炉便可。”

“不要过东药房。”周勣提醒我。

药房取药，皆需造册。我经他一点，便已明了，他是怕有心人查出记录，打草惊蛇。

他再叫我不要在此久留，免得惹人疑心，并压低声音对我道：“姑娘，四日后我轮值宁寿宫，届时你找个机会到班房来，我再予你一本笔记，里头记有物之冲益，往后阿哥之吃食用度，你照笔记所载，多留心些。”

我心一沉，点了点头。又谢过周勣，他则叹道：“姑娘忠荩为主，令人动容。”

我内心苦笑。

不独周勣这类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连绿蘋、刘嬷嬷，唐平这些忠仆信我，都是因为我表现的本分和忠心。可谁又能知道，我这般是除了真不忍见永琏、娘娘伤心，也是在为前世一些事赎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