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始者繁，克终者寡（南巡3）

沈未央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林筠前头就是元和县了，皇上要停留三四日，我们可以下船逛逛，天黑前在白云客栈落脚，这几日就在那儿住下。

筱筱那女子好有雅兴，泛舟湖上，唱的是西厢记长亭送别的一段，看来是个有故事的，现在是春日，万物生长，她眼中却是暮秋的伤感。

林筠叹人间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皇上六年前就把它列为禁书，这民间女子还在传唱其中曲词，若是有心人拨弄是非，她恐怕要大祸临头了。你我去劝劝

六年前，林筠啊林筠，想不到索绰罗氏的大家闺秀还读过《西厢记》，不错，就如那薛宝钗得知林黛玉看了不该看的书，她还要审颦儿，倘若你没看过，怎知其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桥段呢，薛宝钗的潜意识里还是渴望一段冲破世俗的恋爱的吧，表面上善解人意，沉稳持重，骨子里也是贪玩的，看了多少不正经的书呢？真想问问林筠，有没看过《金瓶梅》。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劝我要走正道，熟读《女诫》，遵守三从四德，今日被我识破，嘿嘿。

林筠张君瑞进京赶考，崔莺莺长亭送别的故事凄美，结局尚未可知，姑娘还是换首曲子，何必如此多愁？

那女子莞尔一笑，拨弄着琴弦，开口说道

沈未央这把琴叫做长相思，也只见证了短暂的欢愉，之后就只剩下离愁，四季变换于我，早就没什么不同。难道我还不能唱自己喜欢的曲子吗？

脑回路清晰，让人无力反驳，林筠啊，这回你该怎么用大道理说服她呢，是该劝她忘了那情郎，还是鼓起勇气追逐爱情呢?只见林筠略微踌躇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回到

林筠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纳尼，这是谁的诗，怎么没听过，讲的是爱情，我多半是废了，搭不上话，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沈未央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

林筠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来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你俩是王牌对王牌，我一句也听不懂。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大概是元杂剧里的词吧，我也来一句高中语文老师常讲的

筱筱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这位姑娘，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我们成日长吁短叹，临风洒泪，男的却是负心薄幸，妻妾成群。何不靠自己，自由独立，不卑不亢？

林筠你怎么也看过？

我的天，怎么自圆其说，我好奇，我误入歧途，我奋起抗争，我解放天性？

筱筱我们要冲破束缚我们的封建礼教，控诉压制我们人性的三纲五常

她们对我的言辞貌似不理解，也对，当愚昧成为主流，清醒就是犯罪啊。我要怎么解释自己才好

沈未央拿得起，放得下。对不值得的感情放手，不轻易地依赖他人，不亏不欠。姑娘可是这意思

对对对，你说得简直太好啦，有前途。

林筠张生钟情，莺莺深情，红娘热情，他们的故事乃是千古佳传。我亦心向往之，只是世事无常，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沈未央离别不一定要抱头痛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再见已是遥遥无期，不如莫遇，倒免了这离愁别恨

筱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像这种渣男，就不要留恋了，苦苦煎熬，为难自己作甚

林筠莺莺送别张生，依恋、痛苦、怨恨、忧虑，都是因为她心中美好的爱情理想。相互倾慕，丝毫没有掺杂进世俗的考虑和利害的打算。“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筱筱她所追求的纯真专一、天长地久的爱情幸福，在以后可能都是奢侈至极的了。人人为生计奔波，谁还有闲心与爱人花前月下，看星星，看月亮，谈人生，谈理想呢？只不过两人互不讨厌，勉强搭伙过日子罢了。

林筠你怎么知道？

完了，又给自己挖了个坑

筱筱大抵是梦见的。这一生中，遇见的人多了去了。唯有四个人，刻骨铭心

沈未央姑娘说的是父母，兄长，爱人，仇人？

林筠这小丫头说的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你倒是说说，我会遇见谁啊

筱筱你爱，但不爱你的人是其一；爱你，但你不爱的人是其二。

林筠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接下来肯定是你爱又爱你，但又不能在一起的人。

沈未央这最后一种莫非是你未必爱，但最后在一起的人？

筱筱聪明！谁说女子不如男，像我们这三个，就有着清醒的认识。

要是我能开个学堂，招收女学生，肯定要教她们如何自尊自爱，莫要依附男人。只是身处这个时代，世人多半觉得我的想法偏激，女子怎可读书明理，岂不荒谬可笑？

筱筱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唉

林筠你又神神叨叨说些什么

沈未央二位不如随我去听戏，今儿个戏班子唱《牡丹亭》

林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好，我们同去

女人的友谊真是容易建立啊，刚认识就这么热烈真诚，电视剧里的二女争一夫，不知这次可有幸一观？这清朝女子，当真爱看戏，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应该场场座无虚席吧。拥有大批爱豆，古人羡慕这穿越时空的生死之恋呐。

杜丽娘生于名门宦族之家，从小受到严格的封建教育。她曾安于父亲替她安排下的道路，稳重，矜持，温顺。但是，由于生活上的束缚、单调，也造成了她情绪上的苦闷，引起了她对现状的不满和怀疑。《诗经》中的爱情诗唤起了她青春的觉醒，她埋怨父亲在婚姻问题上太讲究门第，以致耽误了自己美好的青春。春天的明媚风光也刺激了她要求身心解放的强烈感情。终于，她在梦中接受了柳梦梅的爱情。为情人而死去，也为情人而再生;为理想而牺牲，也为理想而复活。她到底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到底和柳梦梅成就了婚姻。

沈未央始终如一的爱情太少了

林筠一往情深，执着刚强

天哪，这俩人入戏太深了。天崩地裂的爱情故事固然可歌可泣，细水长流的安稳一生倒也是另一种爱情。梦境不可得，我不能让自己动情，这只是黄粱一梦，我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的。小五啊，你的厚爱我可承受不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连自己的身份是什么都不清楚，更何况你的父母乃是封建家长制度的代表，门第观念浓厚。既然你已经娶了温柔大度的福晋，人家是大学士鄂尔泰的孙女，出身名门，懂分寸识大体，我又算得了什么？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我要活出自己，贤良淑德的是你的福晋，温顺理智的是玥儿姐姐，我就是洒脱不羁的，不要心存幻想了。我的人格不容别人肆意践踏，我渴望的，是逍遥自在的生活，这个你给不了我。现在有胡格格相伴，你哪里还想得到这个我这个小人物呢？

筱筱天涯海角，我们流浪去。这样的爱情故事也只存在于琼瑶奶奶的笔下了

沈未央这又是什么新出的折子戏？我也想去听听，讲的是什么

筱筱讲的是两人情深意重，父母不同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但那个出身高贵的公子不愿违背心愿，索性抛开一切，勇敢和姑娘相守到老。婚姻需要以爱情为基础，可那个时代，这一点太难做到了

林筠嫁娶全凭自己的心意，这样的勇气我真的敬佩。只是那男子不顾家族的荣辱安危，只图自己的快活，也非良人。

沈未央我倒是觉得他们的爱情浪漫动人，那男子对女子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呢？

筱筱他们的初次相遇可谓惊心动魄，按照作者之意，那男子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女子又是活泼烂漫的性子，周围都是从不敢逾矩的大家闺秀，男子不免心动。我想应该是一见钟情后日久生情吧。

林筠那后来他们肯定幸福厮守一生了？

沈未央要是男子褪去当初的激情，后悔抛弃当初的父母，又狠心丢下女子远去，这女子不是很可怜？

筱筱后来的事，我也不得而知。也许那一世男子没有三书六礼娶了那女子，下一世，他们弥补了遗憾，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沈未央照这样说，那男子其实也不必如此折腾，把女子弄为外室，两全其美。

林筠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恐怕是那女子会妨碍男子的前途，索性就让他们一刀两断，免去日后的种种怨恨。

你俩这是要棒打鸳鸯的节奏，我该怎么解释，其实自己也很困惑。这个时代“存天理、灭人欲”是主流思想，男子可以风流成性，女子却要恪守贞节，思想上对妇女的种种压迫可谓是到达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筱筱我觉得女子也该有自我见地，有胆有识，男尊女卑的思想应该摒弃，男女平等，女子也可实现经济自由。

林筠你又来了，尊三从、行四德；习礼义，难尽说。看古人，多贤德；宜以之，为法则。怎可与男子叫板，更别提抛头露面了。

沈未央有儿女、不可轻；抚育大，继宗承。女子生儿育女，免去男子后顾之忧，方为正道。

林筠孝女、节妇、贤妻、良母。出嫁从夫，父死从子。

筱筱这是传统文化中最为腐朽落后的糟粕，女子愚昧麻木、拘谨呆滞、狭隘依赖、墨守成规、扼杀个性、毫无创见。这要在现代，男子不出轨才怪，女子要敢爱敢恨才是。这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结局都是骗人的，怎得男子高中就回乡娶那女子？若男子始乱终弃，女子香消玉殒又该如何？

她们陷入了沉思，林筠看着台上的戏，流露出真切的钦慕之情，她也是赞同我的看法的，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林筠别人是不会明白的。今日这番话以后莫要说了

沈未央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筱筱有位先生说过，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身为女子，要承受的太多。无论如何，都要爱惜自己。理想主义很难实现，我们向往的爱情也许被生活磨砺得不剩些许，但也要有自己的底线，一位胆怯卑微是留不住男人的心的，要让他们知道，女子不是轻易可得罪的。

林筠你的热烈坦荡我可学不来，但我支持你。愿我们女子的付出甘之如饴，所得归于欢喜。

沈未央无端坠入凡尘梦，惹却三千烦恼丝。错把陈醋当成墨，写尽半生纸上酸。年少轻狂，现在梦也该醒了。女子重情重义，男人重利轻别离。

林筠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她们这是想开了？

曲终人散，那位女子飘然远走，背影单薄

筱筱又是一段兰因絮果的故事。

林筠打趣说

林筠怎么，你还听过什么男女离异的故事，说来听听

我怎能提前剧透，告诉你皇后断发，毅然舍弃渣渣龙的事情呢

筱筱都是幼时看的折子戏，可能是我记错了

林筠我说呢，听四阿哥说起你的遭遇，确实坎坷。

筱筱我的遭遇？很悲惨吗

我的人设不是傻白甜，是美强惨？

林筠你忘了也好，反正日子总要向前看。你也16了，是该找个夫君咯！

筱筱你呢，何时披上大红嫁衣啊？

我们只顾打闹，全然不知以后的日子里危机接踵而来。

白云客栈里，我和林筠同榻而眠，窗外桃花开得正热烈，我们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那女子，林筠说那女子是紫菱堂的头牌，父亲热衷功名，但科举屡不中，嗣子行为放荡。

筱筱你看她家户口本了，怎么打听得这么清楚？

林筠我看那女子往烟花巷的方向，便差人跟着。果然，花五十两向老鸨问得她的来历。

也是，有钱，什么事问不出来？

筱筱那她父亲后来把她卖到青楼？好生残忍

林筠怎么可能，她父亲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个女儿，他现在是礼部尚书，重视清誉，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流落青楼？

我越发好奇了，追着林筠问个不停。

林筠二十五年前，她父亲应博学鸿词科考试被朝廷斥贬，诗作被禁止流传。苦闷无处排解，正逢紫菱堂选花魁，有位徐内人落选，心情郁闷，两人互诉衷肠，他答应为她赎身，春宵一夜。可他第二天醒来觉得自己行事荒唐，又是个低贱女子，就拂袖而去。

筱筱一心只想着功名利禄

林筠再后来，徐内人难产去世，为女儿取名”未央“，”夜如何其？夜未央“是她最后的话，老鸨瞧她是个好苗子，就养大了。到了及笄之年，出落得愈发标志，眉目如画，绰约多姿，逼她接客。谁知她决绝地竟用簪子划破脸颊，老鸨也是吓坏了，寻了各种名贵药材给她医治，再不提接客的事，就让她端茶倒水，做个清倌人，也能吸引不少纨绔子弟流连忘返。有一回去紫阳书院听先生讲诗文，回来后一改往日的性情，竟同意了接客，老鸨高兴坏了，当夜一沈姓男子自称是沈碻士的嗣子，出一万两要了她。自此她常与沈姓男子往来，或浓妆淡抹，或梨花带雨，引得那男子为她散尽家财。后来那男子被父亲当街痛打，她却只是嗤笑，冷冷瞧着，只对他父亲念了句”花衢柳陌，恨他去胡沾惹；秦楼榭馆，怪他去闲冶游“。之后，她更是风情万种，老鸨迎到她房里的人从不拒绝，最爱看那些自诩高风亮节的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卑躬屈膝的模样。老鸨平日待她极好，心生恻隐，许她白日闲暇时乘船抚琴，排遣忧愁。倒是不怕她跑了

筱筱她这是生无可恋了，还跑什么呢

林筠也是，到哪儿都不会有人正眼看她的。好了，睡吧

筱筱这样也好。怪不得她那样羡慕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可叹她娘想学杜丽娘，她爹却不是柳梦梅。

下一章：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南巡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