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长安（一）

一、

霍雨浩被穆贝贝捡回唐门的那一天，时值春分。

唐门当时说不上富有，甚至于还有些拮据，不过唐雅看霍雨浩沉默寡言但软糯乖巧的模样，一拍板就把霍雨浩留了下来，收他做了第六个弟子。

后来很多人都说有霍雨浩是唐门的福气，其实霍雨浩不这么认为，毕竟没有唐门，也就没有现在的他。

唐雅和穆贝贝总是很照顾他，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唤他过去给塞在怀里，江楠楠和徐三石悉心教导他学习武功还有暗器，萧萧年纪与他相仿，灵动俏皮的模样让霍雨浩把她当做妹妹护着。

再后来，王冬儿被收作七弟子，一同入了书院，三个人做的事总是霍雨浩收拾烂摊子，日子就这样渐渐消磨过去。

一转眼，他便也长到十六岁，正是少年人放荡不羁的年纪，依旧软糯的容貌让人不由得担心他受欺负。

“雨浩！今天书院有贵客，言院长让我们快去啦。”王冬儿敲了敲门，没好气地在门外喊道。

“来了来了，萧萧呢?”霍雨浩不急不躁地打开房门，随她一同往大门走去。

“五师姐先我们一步去了，也不知道邻国来的贵客哪来的魅力。”王冬儿鼓起个腮帮，幽怨的眼神快让人误以为她是被负心汉抛弃了。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话说这次来的好像是传闻中那位红尘公子?”霍雨浩扶她上马车，转头吩咐小厮往书院驶去。

“是啊，红尘公子，传闻中说他可同皓月争辉的容貌我倒是想见见。”

“那我们就去见见这位贵客吧，我也很好奇呢。”

雨下得毫无防备，砸在泛黄的花瓣上，让人手上的棋子落缓一瞬。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只待片刻便无影无踪，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公子，这雨有些大，小的要不要去买几把伞?”

“不必。”啪嗒一声，黑子落在楸枰上，他撩起一旁的帘子，望着细雨蒙蒙，天色昏暗，“会有人来接我们。”

放下帘子，他轻扣两下檀木桌面，听得外面一阵马歇顿停，拿棋子的手缓慢地收回。

“请问马车里的可是红尘公子?”

来人急促地问道，身旁小厮撩起帘子来应一声：“正是我们公子，可是院长派你来接我们的?”

“是的，茶已备好，院长派我来迎接公子。”

他这才下车，小厮在身后为他披上披风，车夫立在一旁为他挡雨，雨打在素白花底的竹伞面上，顺着伞沿滚落，晶莹剔透如同琉璃珠碎。

“烦请带路，多谢。”没有多余的话，引路童子望着他的脸愣了一瞬，随即察觉失态，抱歉地行礼，转身带着他们向书院走去。

“雨浩，那人什么时候才来啊?我们都快等一个时辰了。”王冬儿不满地将手上茶杯重重搁在桌上。

“再等一会吧，你这性子还是这么急躁。”霍雨浩将手中书卷放下，转头望向雨雾里，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影朝这边过来，“这不就来了，你看。”

待几人走近，霍雨浩这才看清这位贵客的衣着。

看上去并不华贵，但做工精良，无论是袖口上的白玉兰还是衣袂处的祥云都栩栩如生，配上腰间质地上佳的汉白玉佩，无论从何处看，都带着一种矜贵。

竹伞遮住他大半面容，只看得见棱角分明的下颚和色泽艳丽的薄唇，伞沿滚落下的雨珠一串接着一串，像极面帘子遮掩欲说还休的风情，让人只想掀开伞面瞧瞧他的模样。

终于走到廊桥来，霍雨浩上前去行礼：“在此等候公子多时，由我带公子去见院长，伞就让我书院童子带去吧。”

“不必多礼。”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扶他，他顺势抬头看向身前人，落入一双异彩纷呈的鸳鸯眼中。

“我姓红尘，单名一个笑字，笑红尘，阁下如何称呼？”

二、

皓月清辉，孤傲雪松。

霍雨浩看笑红尘第一眼就这般想到。

此刻他们坐在言少哲屋里，王冬儿在一旁焚香，他在内室抄录文章，转头便看得见笑红尘弧度姣好的侧脸，眉宇间带着少年独有的骄傲，唇角不自主向上勾起，让他总是分心。

他还记得这人贴住他手腕时指尖微凉的触感，让他连忙撇过头，耳根却不自然地红透。

“雨浩，这人还真同传闻中一般，若他是个女子，怕是和史书上祸国殃民的妲己有得一拼。”王冬儿长叹，让霍雨浩无奈地扶额。

“冬儿，我觉得你对自己没有清晰的认知。”

打量着王冬儿没有取下过的面纱，后面那张脸他虽然已经看了好几年，但不妨碍他的称赞。

王冬儿的容颜确担得起倾国二字。

他回想起初见王冬儿时，他看痴了脱口而出一句：“你可是仙女?”，害得被大师兄他们调笑好几年。

他摇摇头，又偏过去听言少哲和笑红尘的对话。

“红尘公子，我们书院按理说不应该收你作为旁听的，不过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还是同意了。”言少哲漫不经心地说道，低头呷口茶。

笑红尘并未在意对方的轻视，依旧浅笑着回应：“多谢言院长，笑红尘此来只为求学，并未有其他任何想法。”

“那便好，明早卯时去前面的大堂听学就行，我让人带你四处转转，雨浩！”

冷不丁被叫到，霍雨浩手上笔顿住，放下起身走到言少哲身旁：“院长。”

言少哲挥挥手：“带他四处看看，然后等会回来抄录。”

“好。”他转头，笑红尘已然起身，“那红尘公子随我走吧。”

“请带路，霍公子。”笑红尘伸手接过披风给自己围上，随着霍雨浩清瘦的背影踏出门槛。

雨还在下，滴落在垂丝海棠上，砸叶敲土，笑红尘偏头去看，目光所及已不是眼前，含山影云雾，战起鼓鸣。

“红尘公子对这棵海棠感兴趣?”霍雨浩见他步伐停下，也跟着停下。

“只是在想，长安不愧是长安，连下起雨来都别有一番好景。”笑红尘偏头对他笑，潋滟生光，雪白银丝被风吹散，无端划开他心头几多涟漪。

“是吗？”霍雨浩愣愣地问。

“难道不是吗？”笑红尘失笑，觉得这人怎么像个呆子似的，“世上可动我心弦者，大抵也就只有长安与故土了。”

动你心弦者……吗?

三、

一晃已是半个月过去了。

霍雨浩的生活因为笑红尘的出现开始缓慢地有些不一样。

开始只是讨论诗书，到后来两人结伴出游，再来便是几近形影不离。

“贝贝，雨浩他真的不会出事吗？”唐雅担忧地望着去找笑红尘的霍雨浩，握住腰间剑的手紧了三分。

“小师弟不会的，放心吧。”穆贝贝讲手中剥好的荔枝送到她嘴边。

唐雅张嘴一口吃下，双眼放光，坐下连忙让贝贝再给她剥几个。

霍雨浩近来轮廓初现，少年人的清俊渐渐显露出来，一双眼眸乃点睛之笔，似笑非笑，含情动人，只觉看尽爱恨痴嗔贪怨，偏生温柔缱绻，让人沦陷。

他撩开帘子，马车适时地停下来，门口已有小厮侯着，他跳下马车。

“霍公子请随我来，我家公子在后院。”

穿过垂花门，又转过一廊旖旎，走至尽头时遥望笑红尘坐在亭中抚着一曲《相思曲》，让他停驻。

一时间竟只觉得，芙蓉潋滟，暖玉生光，端得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来了就过来吧，傻站着作甚。”笑红尘轻笑，放在琴弦上的十指宛如羊脂玉，修长细腻。

“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弹这首曲子?”思念爱人的曲子，霍雨浩面上平静如水，藏在衣袍里的手却攥紧些许。

“当然是因为，”笑红尘拿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不去看他，“我在想念某个人啊。”

“是动你心弦者?”霍雨浩听到自己这样问到，喉咙不自觉的干涩几分。

“动我心弦者，长安，故土，爱人，至亲。”

笑红尘为他倒了杯茶，仿佛已经回答这个问题，可霍雨浩听出来的却是没有他。

他不是笑红尘的爱人更不是至亲，唯一沾的上边的也只是他们相遇于长安，如果非要下个定义，大抵是知己。

笑红尘见他这幅模样，只手撑头：“怎么?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没，只是觉得，能让你看上的姑娘，容貌家室才情肯定不俗。”霍雨浩低头饮茶，以此掩饰眸色深处暗藏的失望。

“确实，长得俊俏，才情也是一等一，上可谈朝政，下可论诗酒，至于家室，我还没问过。”

笑红尘说得认真，霍雨浩听得心中发苦，面上倒是装出认真的模样，几乎是他说一句就跟着点头一句。

“别只顾着点头，说说你吧，你有没有动你心弦者?”

“有。”霍雨浩望向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容。

就在眼前啊。

四、

“公子，家主要你早日回去。”

送走霍雨浩，小厮向笑红尘递上一封信。

“我此来还未有成果，暂时便不回去了。”笑红尘望着马车拐过巷尾，抬头看眼天色，转过身回书房。

他将一盏烛火给亮起，映暖他生辉的眉眼，这才将那封书信抽出来细细查看，看到要紧之处眉头一皱，旋即舒展开来。

“看来要在这长留了。”他笑着将书信付之一炬，俯身吹熄跃动的光。

霍雨浩回到唐门时，正月挂柳梢头。

王冬儿和萧萧还在练武场比试，穆贝贝在一旁稍作指点，唐雅倚在树上同江楠楠说着什么玩笑。

穆贝贝第一个眼尖地发现霍雨浩出现在门口，连忙招呼他过来：“雨浩，这里。”

“大师兄，大家还没用晚膳吗？”霍雨浩伸手将披风给解了下来抱在怀里，望向饭堂透出的光担忧地问道。

“都在等你啊，师弟是不是忘了今日是你生辰?”穆贝贝笑着揉揉他的头，王冬儿从萧萧身后探出脑袋，对着他吐舌头：“雨浩大笨蛋，连自己生辰都能忘。”

生辰?！霍雨浩一愣，他确实忘记了，他从来都不记得这些琐事，可偏偏旁人一提起心头还是甜的。

大抵是还被人记得的感受，真好。

眼眶有些涩，他抬起头来笑，如山间清风，声音略带沙哑：“大师兄，谢谢。”

穆贝贝把他揽过来，十七岁的少年身姿如松，正是狂傲不羁，放浪形骸的年龄，霍雨浩却自带一身正气，配上过分英俊的面容，有飘然出尘之态。

“师弟，我初见你时，便知道你不是池中鱼。”穆贝贝抬头看天上月，在众星中独占一席之地，“从今往后想做什么就去大胆做吧，这本就是属于你的意气风发啊。”

“是啊，雨浩，再不济，唐门永远在你身后呢。”唐雅也从一旁的树上跳下来，走近围在霍雨浩身旁。

“小雅姐姐……”霍雨浩见他们这幅模样，本来不成型的念头此刻却下了决心。

刚想张口说什么，却被徐三石一把抢过话头：“你们到底还吃不吃了！菜快凉了！”

他站在饭堂门口朝这边大声叫道，害得唐雅没好气的瞪他两眼，随即马上拉过霍雨浩朝饭堂奔去。

“小雅，你慢点。”

“死徐三石，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五师姐等等我！”

霍雨浩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团人打闹，眼神却飘向窗外看皎皎明月。

笑红尘，你可还没来得及给我送生辰礼。

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