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情伤旧债

如今她这个心境，想在十月同夜华成亲实在太过为难，就算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仍然爱他，五百年前就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五百年后更被他迷得七晕八素，可见真是一场冤孽。

可五百年前的旧事，却让这颗爱他的心中生生地梗着一个大疙瘩，她消不了这个疙瘩，也不能轻易就这么原谅他。

她醒来后虽然还喝酒，却一直没醉到迷糊的地步，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也一直未起身，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自已。

傍晚时分，白辰恹恹地回到狐狸洞，迷谷见了笑着问道：“小殿下，你不是去昆仑墟拜访墨渊上神了吗？怎么舍得那么快回来？”

“师公闭关，其它师伯们都各回各家了，”要不然折颜也不会带他回来，本来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却闻到浓重的酒味，走过去看到白浅房间地上空着不少酒坛，便问迷谷道：“我阿娘怎么了？她不是应该去凡间陪父君的吗？”

“不知道，姑姑大前天傍晚回来的，”迷谷伸头看了一下，白浅面向里卧着，好像又醉得不醒人事，于是进屋收拾，小声说道：“姑姑回来时脸色很不好，到了晚上就把那个结魄灯拿出来一直打量，好像跟这灯有深仇大恨似的。”

“大前天傍晚？”白辰爬到床上查看阿娘情况，只是睡了，没什么大碍，下来后算了下时间，“那她就是刚到凡间没多一会儿就回青丘了呀，”他阿娘一向大条又散漫，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她颓废成如此模样？还一连颓废两天还没缓过来，“难道是父君在凡间又刻骨铭心地给我找了个后娘不成？”

“不会吧？”迷谷一脸惊讶，随后又否决，“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因为太子殿下喝了忘川水什么都不记得的缘故，姑姑那么大度，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一个人闷头喝酒。”

“说的也是，”白辰双手托腮坐在床边上，向身后看了眼，眼中飘过一丝担心，“但由着阿娘这样喝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酒喝得太多毕竟伤身。要真是因为父君的原因在生气，而父君恐怕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回归，那阿娘得生气到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迷谷回想了下，“听说姑姑上一次喝闷酒，是在昆仑墟的时候，因为玄女抢了离镜，她那次连醉了三个月呢。”

“上次有师公师伯们开导她还醉了那么久？”白辰瞪大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是父君阿娘他们十月初就要成亲了，要是阿娘还生气不肯嫁父君了怎么办？”

收拾得差不多了，迷谷牵着白辰离开房间，去厅中说话，“迷谷可不知道。”

“这可不行，阿娘好不容易答应嫁给我父君，”白辰飞快转动着小脑筋，“要不迷谷，你带我去凡间找父君吧，我去看看他到底给我惹了什么祸事，把阿娘气成这个样子。”

“不行，我要留下来守着狐狸洞，守着姑姑，何况咱们也不能随便去凡间，要是带坏了你父君的气运就更不好了。”迷谷一口拒绝。

“那，要不我去取一根阿娘的头发，然后去七重天上用妙华镜查一下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白辰想到了另外一个更周全的法子，“之前父君就是用这个办法确认我就是他儿子。”

“哎？对啊，”迷谷也想起来了，“妙华镜可以探查所有人过往的呀。”

“你用妙华镜探察过自己身世？”突然，白浅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阿……阿娘！”白辰傻眼了，她刚刚明明醉得不醒人事，怎么突然就醒了？

“你早就知道我就是你亲娘，也知道我就是素素，素素就是我？”她的声音更冷了，眼神也如刀子般的锐利，嗖嗖地飞向白辰，所以他一直在想办法地帮夜华娶自己？

迷谷惊讶后狐疑地看向白辰，有这事吗？

“阿娘我……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也只是想像别的孩子那样，父母双全罢了！”才说出口的话容不得他抵赖，尤其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白辰趁着阿娘伸手揉额头的时候，咻地一声往外窜去，顺便为自己辩解几句，“我去给天君和爷爷奶奶请安，再见！”然后就不见了踪影。

迷谷笑出声来，被白浅一个眼神扫过，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赶紧去打水供她洗漱，又问道：“姑姑，可要我去准备食物？”

白浅看他的眼光有些直，他一凛，很紧张地说：“姑姑还是多注意身体吧，窖中已无酒可搬了。”

她哼了声，白辰提到天君，让她想起那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那双眼睛须得寻个时日讨回来，放在素锦眼眶里头也终归不大妥当，她养着自己的眼睛想必也不自在。

择日不如撞日，唤出昆仑扇，对着镜子略整了整妆容，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但为了不丢青丘的面子，只得翻出一盒胭脂来仔细抹了抹，适当修饰了一下。

然后容光焕发地上了九重天，捏个诀轻易避过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洗梧宫中素锦住的畅和殿，身为传言中的典范，素锦可真会享福，此时正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慢悠悠闭目养神。

白浅显出身形来，才进殿的一个侍茶小仙娥惊得呀一声叫唤，素锦刷地睁开眼睛，见着是她一怔，嘴上道：“上神驾到，素锦不胜惶恐。”翻身下榻的动作却慢悠悠的，稳当当的，果然不胜惶恐。

她行至上位坐了。

素锦拿出个大方的笑容来，“素锦揣摩上神圣意，大约是来问君上的近况，若说起君上来，”顿了一顿，将那大方的笑做到十二分：“凡世的那个素素，同君上处得很好，也将君上他照看得很好。”笑意衬得面上那双跟她脸蛋很不搭的眼睛，莹光流转，十分晃眼。

白浅抚着扇面十分从容地道：“如此这般，自然最好，夜华托你的照拂令我放心，所以今日我便想着也来关怀关怀你。”

素锦疑惑地看她一眼。

她面容端庄，微微前倾，温柔一笑：“素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五百年了，用得可还安好？”

素锦猛一抬头，脸色瞬间换了三个色，由润红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惨白，煞是有趣，半晌才颤着嗓子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五百年前本上神历情劫，丢了双眼睛在你这里，今日才想起这桩事，便特地过来取，”白浅坐直身体，扇子敲着手心一副很好商量的样子，笑道：“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本上神动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椅子的扶臂上，却没感觉着似的，嘴唇哆嗦道：“你是，你就是素素？”

白浅不耐烦摊开扇面：“到底是由你亲自剜还是本上神帮你剜？”

素锦眼睛里全无神采，手紧紧绞着衣袖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明明只是个凡人，怎么会是你，她明明只是个凡人。”

“一个凡人怎么，一个上神又怎么，”她唰地一声，收起扇子怒道：“只因我五百年前化的是个凡人，脓包了些，你这个小神仙便能来夺我的眼睛，匡我跳诛仙台了么？”

腿一软，歪了下去，“我、我”地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素锦突然想到了什么，扶了椅子挣扎着起站起来，指着她恍然大悟地又哭又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你上次受伤，所以君上故意借轻画下凡找碴之事，判我个有眼无珠之罪，夺了我的眼睛去还你。”

“还我？”白浅哪里会信，不以为然地嗤笑道：“你为了不想受挖眼之苦，连这种谎话都说得出来，还真是难为你了。”

“你看清楚，这哪里还是你的眼睛！”素锦指着自己双眼大叫，没想到竟然要为那一次算计付出双倍的代价。

“我的眼睛早就被你挖了，如何看得清楚？”她冷哼一声，“再说，我白浅的债，我自己会讨回来，不需要别人代劳！”上前抚住素锦眼眶，软语道：“近日本上神人逢喜事，多喝了几坛子酒，手有些抖，可能比你自个儿动手痛些，你多担待了。”

尚没下手 ，素锦已惊恐尖叫着想逃离，她随手打出一道仙障，隔在畅和殿前，那些小童子小宫娥即便听到声儿也过不来。

素锦撞着仙障，几次都冲撞不开，瞳色渐渐散乱，两只手死死抓住靠近的白浅的手，不断摇头道：“你不能，你不能……”

“五百年前你就爱扮柔弱，我时时见得你你都分外柔弱，就不能让本上神开开眼，看看你不柔弱时是个什么模样么？”白浅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脸，当年一桩桩一件件，愤懑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声音渐渐变得凌厉，“夜华剜我的眼时说，欠人的终归要还，当初你的眼睛是怎么没的，我们两个心知肚明，我的眼睛是怎么放到你眼眶子里去的，你我也心知肚明，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拿回自己的眼睛。难道我的眼睛在你眼眶子搁了五百年，就成你的东西了？”

话毕，手上利索一动，素锦惨嚎了一声，她靠过去低声道：“五百年前那桩事，天君他悄悄办了，今日这桩事，我便也悄悄办了。当初你欠我的共两件，一件是眼睛，另一件是诛仙台，眼睛的债今日我便算你偿了，诛仙台的债，要么你也从那台上跳一回，要么你跟天君说，去守若水之滨囚着擎苍的东皇钟，永生永世再不上天。”

素锦歪着身子一抽一抽的，想是痛得紧了，气都抽不出来，却硬逼着蹦了三个字：“我……决不……”

不错，总算没再扮柔弱，算是勉强硬气了一回，白浅抬高她满是血污的一张脸，笑了两声：“你的意思是，想让本上神亲自去同天君说？但我这个人一向此时说一套，换个时辰说的又是另一套，若真让我去到天君面前，就不知是会往轻里说，还是往重里说了。”

手底下的身体僵了僵，继而痛苦地低吟着，蜷成一团。

毕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寻他了，十里桃林中，只剩折颜一个。

当白浅将手上一双血淋淋的眼睛递给他时，他甚惊诧，“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

“从素锦那儿讨回来的，”她有些无力地坐到石凳上，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你看看怎么帮我装回来。”

“你喝了我给的药，竟然还能记起那段前程过往，也是个奇事，”折颜上下打量着她，又看了看手中的东西，也跟着坐下，道：“不过，这不是你的眼睛。”

白浅抬眼，疑惑地看向他，他好像并没太仔细去看手中之物，反而对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更加好奇。

“一个多月前你在大紫明宫受伤昏睡那日，夜华带着一双眼睛来找我，说是当初你被他挖去的那双，让我趁你未醒之时帮你换上，但那眼睛沾了浊气，需要放在灵泉里养上六十四日方能袪除，然后才能给你装上使用。”折颜细细说来，所以他一听说她是从素锦那儿讨回来的，便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了。

“你很早就知道我跟夜华之间的那些事了？”

“从你向我求那三件事，我和你四哥就猜到了，只是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后来夜华带着眼睛找来时，我便问清楚了。”折颜语重心长地问道：“丫头啊，你与夜华的婚事不会就此吹了吧？”

白浅勉强笑了笑，没回答他，起身从他后山扛了几缸子酒，腾上云头回了青丘，嘱咐迷谷帮她留意着九重天上太子侧妃的动向，且近日青丘闭谷，谁也不见，之后便是日日醉生梦死。

折颜酿酒的段数比迷谷高过几重山，有一日竟醉得吐了胆汁，头也疼得几欲拿把剑沿着额角从左到右穿过去，但这么挺好，一闭眼就天旋地转的，便再没什么空闲去想旁的事了。

迷谷劝她缓一缓，好歹闲个一两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白辰也不敢回来，生怕再刺激到她，见过天君和央错乐胥之后，立即躲到了昆仑墟。

可此次与以往伤情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无法成眠，醉得狠了便什么也不晓得，但醉得不狠时，迷谷便常来同她说话，大多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有两桩事她还能记得清楚，一桩是九重天上那位太子侧妃，终于向天君呈了书，说甘愿脱出天族仙籍，到若水之滨一面修行一面守东皇钟，天君感念其善德，遂准了。一桩是下凡世历劫的太子夜华，本应喝了忘川水什么都记不得的，却笃信鬼神，穷其一生追寻青丘仙境，虽官至宰相然终身未娶，二十七岁就郁郁病卒，遗言命其家仆将尸首烧成一团灰，和贴身带的一个珠串合葬。

听到这话时，她好像还流了几滴眼泪来着，但之后便再想不起来了。

又过了几日，迷谷急匆匆踏进狐狸洞，禀告说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华，在青丘谷口等了七日，想要见她。

迷谷一直守着姑姑的下给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进来，即便来人是夜华，守了七日，也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他做不得主，于是只好进来通传，顺便请示她的意思。

白浅几天没转的脑子终于转起来，但心中一阵痛过一阵，压着心口顺了桌腿软下去，迷谷要来扶，她没让扶，靠着桌腿望了一会儿房梁，突然有点儿想见夜华。

想问问他五百年前，是否因素锦背叛他嫁给了天君，他伤情伤得狠了，才娶了化做个凡人的自己？

他可是真心喜爱她的？他在天宫冷落她的那三年，真是为了她好？他爱着她的时候，心里可还爱着素锦？倘若是爱着的，那爱有多深？若不是她被诓着跳下诛仙台，他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娶了素锦？他如今对自己这样深情模样，是否全因为五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继续想下去，若他说是呢？全部都说是呢？她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动手杀了他。

迷谷在一旁担忧道：“姑姑，是见，还是不见呢？”

白浅深吸一口气，“不见，跟他说，让他再不要到青丘来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不久后迷谷回来，在一旁踌躇着道：“太子殿下脸色十分不好，他在谷口站的这七日，一步也没挪过地方。”

她灌了口酒，没答话，也没看他。

他磨磨蹭蹭又道：“太子殿下托我带句话给姑姑，他想问你，你当初说，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将他绑回青丘来锁着，纵然他在凡界除开捡了个同你做凡人时一般模样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亲外，半朵桃花也没招惹过，你当初许给他的这句话，却还算数不算数？”

白浅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失声吼道：“不算数，什么鬼话统统不算数，滚！你让他滚！我半点都不想看到他！”

然而，第二日她并未上九重天去退婚，只觉得先姑且拖着罢，等哪日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内，怕是难得会有这个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每日都回报一次，说夜华他仍在谷口立着，没挪一丝地方，终于，白浅火了起来，怒道，若他再提起夜华这个名字，便将他打回原形再去当个万儿八千年的迷谷树，他才终于住了口。

她已不再怎么喝酒，自从晓得夜华在青丘外头立着时，便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伤情，越伤情越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