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

下过了两场雨，今年的秋天似乎来的更早些，微风凉凉，秋意满满，仿佛一切变得寂静，那静比春天的更醒，比夏天的更清，比冬天的更允。

司马玉龙抬手撩开侧窗的半角竹帘，扑入车窗的景色使他萌发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碧天洁白的云，五彩纷杂的山，被秋霜洗黄的野草，无一不在告诉着他，秋意已至。伫立在山颠的秋阳，宛如一尊威武的战神，抖落战袍上的血珠，溅在草丛中，渗入山下的小溪，泛着数不清的涟漪和金光，潺潺地向外流淌，从古流到今，从辽远的过去流向那茫茫的未来。

他看得出了神，放下帘子后仍留连其中，连马车进了城，车夫驭马停车都未发觉。

赵羽跟在丁五味和白珊珊后边下了车，他本身就魁梧奇伟，整个人站直都快赶上马车的高度了。赵羽右手掀开了车帘，喊了两声“公子”，将人从思潮中唤醒。

他又伸出左手，稳稳地接住公子的手。

两边的人来来往往，有人行色匆忙，有人不紧不慢，面前客栈左门角的石板缝中还插着三支香，香烟袅袅上升，不知是谁急切的脚步掀起一阵风扰乱了角落的白烟。

“明天就是重阳节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啊……”司马玉龙瞧见了大手牵小手的母子提着祭拜用的东西从一旁走过，他又听见远处小山上的石庙开始撞钟。他只是时常在晨钟暮鼓里想起，记忆里有金黄的落叶，有声声蛙鸣，秋高气爽的微风下，小小的软糯的人儿牵着慈母的手指四处奔跑，谁的风筝遗忘在了溪旁，染上了浅浅的红霞。

“公子，上天感您仁孝，一定会让您与太后团聚的。”赵羽站到了司马玉龙身旁，最后一缕阳光斜照在身上，两个影子交叠在了一起。

司马玉龙浅浅地颔首，“走吧，进去吧。”

也许是心事太过冗重，司马玉龙吃什么都觉得嘴里无味，只是象征性地夹两道菜便谎称腹中有余，独自回房了。

他中午吃了什么东西，食量多少，赵羽又怎会不清楚，可是即便他清清楚楚又能如何，公子不想吃，他总不能强塞吧。

他们两个是总角之交，他总能猜得到公子的所思所想，即使公子很多时候喜怒不形于色。他更愿公子能不受外在因素的限制，就像现在游走天下这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用顾忌他人的揣摩，也不用听一群人无时无刻不在念叨的“于礼不合”。

司马玉龙自顾自地杵在窗前，天上的弯月皎洁，连赵羽进来了都没有发觉。

赵羽敲了门，但人家没有应他，见门只是虚掩着，索性自己推门而入了。

“公子怎么不点灯?”

赵羽掌灯将司马玉龙从窗边拉到桌前，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和一碟米黄的糕点，赵羽把吃食都挪到了司马玉龙面前，“公子，吃些东西吧。”怕人拒绝又补充道：“这粥是我刚煮的，公子尝尝?”

司马玉龙刚轻启唇瓣意欲回拒，听赵羽都这么说了，也不好拂了他的意。

“公子，这重阳糕也甘甜可口。”

赵羽又哄着人咬下一块糕点，糯米软糯又富有嚼劲，糕点中间还包裹着豆沙，上面洒的点点桂花在嘴里迸发出一阵清香，司马玉龙又伸手拿了块。

“这重阳糕也是你做的?”

“那倒不是，这是掌柜做的，这重阳糕各地有各地的做法，像这种加桂花和豆沙的重阳糕是此地的一大特色，公子若是喜欢，我去学来。”

“不用了，想必这学起来也费事，就不为难你了。”

粥很快就见了底，赵羽将糕点碟与空碗换了个位置，又给司马玉龙倒了杯水放在旁边备着。

“我看你方才还拿了别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些纸钱和立香，明日便是重阳节了，我得去祭奠一下先王和父亲，公子可要一起？”赵羽把放在脚边的竹篮拎起来给司马玉龙看了看，又接着说道：“公子，我听说明日这魏河县的百姓们都会前往石庙烧香、赏菊，公子不如去瞧瞧?”

“你也去吗?”

“那是自然，公子去哪我便去哪。”

司马玉龙点点头，这重阳糕确实很甜，他本来不是很喜欢这般甜腻的东西，但不知为何，今晚这糕点倒是让他喜欢得很，这甜丝丝的味道仿佛顺着血液流到了心里。

“公子，我去打水。”

见司马玉龙已经吃饱，赵羽很麻利地收拾好了桌面，把碗碟端出去了。

司马玉龙把桌脚的篮子拿上来放在了桌上，捻起立香看了看，别看赵羽高大威猛，其实心思细腻至极，自己的心思从来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把他看得很透彻，他对自己的了解就像肚子里的蛔虫，全部都一清二楚。

按理来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无法隐藏任何事情是非常让人恐惧的，这意味着你不能拥有自己的隐私，对方甚至都能毫无误差地猜测到你的思想，让你无处遁形。可司马玉龙此时却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他甚至还为此感到开心，因为这也说明了他和赵羽之间没有什么秘密。

赵羽端了盆水进来，手帕折叠好搭在手臂上，他让司马玉龙在床边坐下，自己伸手去够那云纹白靴。

“小羽，我自己来。”司马玉龙赶紧将双脚往后缩，赵羽再怎么着也是个侯爷，这般伺候自己的活计实在是不好意思让他做。

可赵羽却不这么想，对于伺候自家公子的事情，他乐意至极，况且他还怀有那般心思。

“公子别动。”

赵羽摁住了司马玉龙的膝盖，将人的鞋袜都脱了，轻轻托着脚底仿佛捧着珍宝般。曾经受过的伤中过的毒都慢慢在他的身体里留下病根，次次九死一生，积累成疴，天气一降温就手脚发凉，可以说是一年四季里只有炎热的夏季是手脚温暖的。赵羽每次一想到他没能替公子挡下这些灾祸就万分难受，心口酸胀得想将其抽出来狠狠地揉捏，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也无法回到过去再来一遍，只能时时更加注意着，看嘱公子添衣加被，一日三餐。

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白得似雪，在热水里泡洗过后透着健康的血色，赵羽帮人把外衣和发冠都褪了，给他盖好被子放下床帐，照常道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