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府的人都很好说话,大抵上有钱人之间的君子之交,根本不会那么污浊,往往反而是很容易显得从容高雅的。
半个表亲的尔晴姑姑,整日被自己的姨妈,纳兰府的小夫人带着东走西逛,今日与二小姐吃个茶,明日陪三小姐看个花,后日伙同一群姑娘们去赛马,去了三姨娘家的马场,尔晴自然故技重施的非要住在马场不走。
她不能明目张胆的回家,但家人却可以如此光明正大的相见。
脑子不大灵光的弟弟也跑来看她,摇头晃脑的问她,
“大尔晴,你那么凶,宫中人是不是天天打你啊?”
“伊东,你是疯了是吗?敢这么和我说话?”
姐弟俩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扭打在一起,惹得额娘都要从中劝架,每每总是伊东吃亏,这次也不例外,额娘指着他凶道,
“伊东,滚一边儿去!”
原本打架就吃亏的小男孩,泪水涟涟的松了手,分明被他姐姐掐红了脸颊,此刻没办法,只能憋着嘴嘟囔,
“还是这个张牙舞爪的狗脾气,早晚有一天叫人给你扔井里去!”
尔晴作势还要打伊东,惹得真真正正被扔到井里过的伊东尖叫着跑远了,伊东实在是最讨厌这个作威作福的姐姐了。
尔晴翘着脚一一品鉴家人带来的珍馐美味,末了还笑,
“额娘!在纳兰府,姨妈还能亏了我不成!”
大人们只是笑,还当她们是孩子一般的说起了家常。
倒是尔晴混在纳兰家的姑娘堆里,跟人直言不讳的问,
“你们谁想嫁进去呀?”
有婚约的,入佛门的,年纪小的,都不搭茬,唯有两个看着尔晴的脸。
淳雪排行老四,意欢排行老五,只见总是话多的老四指着一贯沉默的老五大声道,
“不许选她,选我!我要进宫当娘娘!”
尔晴嘟着嘴走到淳雪跟前儿,眼见这丫头比自己还要小一岁,脸蛋红扑扑的,牙尖嘴利的模样倒是可爱,尔晴故作老成的批评道,
“还姐姐呢,没个姐姐样!”
纳兰淳雪登时大笑,
“喜塔腊尔晴,刚刚是谁把伊东打哭了的?你是他姐姐不?”
尔晴追着淳雪使劲儿咯吱,意欢则是跟在后头笨拙的劝架,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在草场上跑的欢快,叫得肆意,仿佛连那日的阳光,都见证过她们的明媚。
一家人以拜佛之名集体入得白马寺去,尔晴端端正正的把小战车往纳兰安昭面前一放,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表哥,惹得伊东嗤了一声,尔晴登时回头瞪这混小子,他倒是溜得快,做个鬼脸就带着下人说要跑去山涧玩了。
长辈们吃斋,孩子们玩水,只剩这几个半大的,坐在这心怀鬼胎的说要品茗。
安昭以主人姿态暖了茶,倒一杯,尔晴干一杯,意欢年纪小,却也看出了她晴姐姐的弯弯绕,侧着身子说要看哥哥卧房里的书架子上都有哪些珍藏,把最近的座位留给尔晴,尔晴眨巴着眼睛会意的笑着蹭过去,歪头问他那疏离礼貌的表哥,
“表哥,这战车,你不喜欢吗?”
“没有啊,我很喜欢。”安昭挑眉,为这位总是喝茶干杯的表妹斟茶,“怎么这么说?”
尔晴很是痛快的又干了一杯,
“表哥,皇上这是在敲打你呢。”
淳雪斜着眼睛啧了一声,
“哎呦喂,你怎么给说出来啦?”淳雪一贯与这位表哥不亲厚,一来本就相处的少,二来淳雪最是有入宫意愿,纳兰安昭的母亲三格格显然是皇室不大喜欢的人物,她不愿意多有牵连也实属自然,此刻也没外人,淳雪径直道,
“晴姐姐,不是我说你,这差事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接下来。”
意欢听了动静,赶忙把心思从哥哥那书架上收回来,坐回来解围道,
“姐,你别这么说,宫里的差事,自然是怎么指派的怎么来,还能挑三拣四吗。”
说到这,淳雪自然想起了她曾爱慕已久,却在去年冬天的赏梅宴上被拒绝的彻底的富察少爷,她似乎还颇有几分意难平道,
“你懂什么?人家富察少爷,想当侍卫就是御前侍卫,想当大官就去户部坐堂,连户部尚书都要卖他面子,所以我看那,这宫中的差事,自然还是可以挑拣的。”
尔晴很难得在别人嘴里听到傅恒的名字,听了淳雪这阴阳怪气的一通,倒是噗嗤笑了,
“淳雪你竟然拿我和傅恒比啊?”
纳兰淳雪似乎也觉得苛责了连小选都没躲过去的尔晴姐姐,噗嗤一笑,遮掩道,
“是了是了,谁能跟人家比呢。”
尔晴倒是感同身受的点头,
“可不是怎的,你说的没错!”
安昭心中有点诧异,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因为尔晴马上就笑着补充道,
“那怎么办,谁叫人家富察家的皇后娘娘,就是得皇帝心意啊,”
纳兰淳雪倒是显得很昨日事昨日毕的大人样,再不论及傅恒半分,只是笑着道,
“晴姐姐,九子夺嫡谁家没点纰漏,这九子本不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帝后情谊再深,富察家再是八旗里的老户儿,真论起来,咱家也差不到哪儿吧!”
尔晴懂得淳雪的意思,纳兰家的姑娘自然是得祖上蒙荫,入宫就要比旁人高贵的,她刚想附和两句,却见淳雪没心没肺道,
“再说,外戚做大就是杀头的罪,咱家都是姑娘,安全安全,最安全不过了!”
尔晴突然觉得疑惑,淳雪这种冷场型人格是谁给培养出来的?
倒是意欢偷偷打了还在那美滋滋喝茶的淳雪,她却好似没事儿人一样的挥挥手,站起身对着安昭道,
“安昭哥哥,我也想去山涧玩一会,走了~”
意欢则属于尴尬型人格,红着脸满面为难的低声道了一声抱歉,也跟着走了。
安昭依旧在温着他的茶,似乎连半点触动都没有,尔晴尴尬的低头摩挲着杯子,她期待和这位日思夜想的俊俏表哥独处不是一日两日了,可今日这状况却是始料未及的,
“表妹,表妹?”
似乎叫了好几声,尔晴才仓皇的抬头,
“啊?啊?表哥你叫我?”
安昭望了望特意为了她们到来,打扫干净的茶室书房,早已除他俩以外,空无一人,于是挂着他惯常和煦的笑容,举着茶壶微微对尔晴颔首,示意她手中的杯子,尔晴感觉被那笑容吸了魂,半天才想起来要把空杯送上前去,手舞足蹈的烫了手,惹得安昭赶忙用帕子替她擦了起来,尔晴红着脸不知所措,半响都不敢出声,只有那温热的小炉上水汽挣脱壶盖的声音,在空间里突兀的流淌,尔晴实在想说点什么缓解这个氛围,只是出口就又耿直了起来,
“表哥,她们都与你如此不亲吗?”
尔晴虽然整天想打死伊东,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明玉做的顶好吃的松子酥,她揣了两块在袖子里,在见到伊东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塞到了他嘴里,所以所谓的姐弟兄妹,便应该是这种不死不休的关系,才算亲的,很明显,淳雪并不亲厚安昭,意欢也只是客气,
安昭抿了抿唇,
“怎么算亲呢?人与人之间,除了血脉,还有相处,我们相处的少,自是会这样吧。”
尔晴被一语惊醒,她从没想过血脉和相处这两种东西要分开论,但细想可不就是这样,她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刚想找补,却见安昭歪着头对她笑了,指着她被烫红的手指问,
“疼不疼啊,我这只有苦之又苦的中药,可没有清凉解热的药啊。”
尔晴瞧了一眼满不在意道,
“哎哟,小意思,不碍事的!”
安昭站起身舀了一碗流水在暂时不用的青花笔洗里,示意她放手进去凉快一下,尔晴诧异这屋子里竟然还有引流而进的活水,瞧着表哥一派风雅的模样,更是觉得他高不可攀,仿佛圣人一般,尔晴由衷的赞叹,
“表哥,你可真好。”
相貌好,品行好,连性情,都好。
那些世家子弟的恶劣习性,京城公子哥的粗犷言谈,在明明更严寒的地方长大的纳兰安昭身上,一丝一毫都未有,尔晴自己做不到冰清玉洁,但却无端端的喜欢上了一个她心目中冰清玉洁的男孩。
“我好什么,叔叔让我照顾几个妹妹,我这是照顾的不好,才让她们对我生疏的。”
“没有,”尔晴瞪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道,“淳雪脾气好坏哟!我看选意欢进宫吧!”
安昭半天都没出声,尔晴伸长个脖子等,落到最后,安昭才在尔晴期待的眼神中微微笑了,
“淳雪其实很好啊,她知道为自己争取,也能明辨是非,比较适合进宫,难道不是吗?”
尔晴眼睛都不眨的听着安昭的话,咒骂自己思虑不周,赶忙点头道,
“表哥你说的对,宫中险恶,可不得放个厉害的才成事!”
再说,再说纳兰淳雪可是半点都不向着这位哥哥,进宫总归是不会被人利用了的。
安昭微微笑了,水烧开了,他继续为她添杯,甚至还兴致勃勃的跟她聊起了弗朗吉小战车的厉害。
到了晚间,尔晴还迟迟不愿回去女眷住下的寺中客房,站在安昭的门口依依不舍,安昭苍白的脸咳嗽了两声,示意她他无法受住这山间晚风的寒,尔晴赶忙跳到窗外,把窗缝只留了一条,小声道,
“表哥,你要注意身体呀。”
这满是茶香竹茗的地方,其实隐着浓重的药味,尔晴不傻,她闻得出来。
安昭似乎疲惫的笑笑,摸了摸尔晴的头,
“淳雪今后若是入了宫,你得帮她,知道吗?”
尔晴点头,她发誓,今生她连她玛法的话,都没听得如此乖巧过。
安昭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偷偷笑了靠近了几分道,
“淳雪可能被傅恒拒绝过,所以,你更得看着点,别让她闯祸,最重要的是,别让她得罪了傅恒,她会吃苦头的。”
尔晴也点头,心说她那么不在乎你这个哥哥,你却如此在乎那个妹妹,哎,不过傅恒那人还算是可以的,论装孙子他有时候还蛮在行的,尔晴笑的眉眼弯弯,拍着胸脯保证道,
“我跟他很熟的,表哥放心吧!”
安昭的笑淡淡的落了,尔晴微妙的感知到了面前人的失落,她不知道为什么,便更慎重道,
“傅恒这个人真的还蛮好的,不会胡搅蛮缠,暗地报复的,真的!”
安昭微微牵动了一丝嘴角,突然靠近了尔晴耳边轻声道,
“额娘跟我提过婚事,但我私心觉得表妹应该找个更好的人,”安昭似乎被夜风呛到了,微微咳嗽了一会后,才红着脸,撑着虚掩的窗,轻声道,“傅恒就很好,不是吗?”
尔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今日几乎步步废,半点关切爱慕没表达明白,还显摆似的论起了和其他男子的熟稔,尔晴委屈的红了眼眶,捉着手难过,半响才抬头,
“表哥,你讨厌我?”
尔晴不住的回想,幸亏从小闯祸闯的多了,每次被逼问错了没有,便反省的格外顺畅,今日这反省也很快便来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知道你是表哥呀,所以我才凶你给花打伞,我,我知道那个小战车你看了未必会喜欢,但皇上的差事,我不拿也不行啊,我是想要故作不知的,但你看,我又把实话都挑明了,我,我,”
安昭有点受不住一个姑娘这么对他认错,他只得赶忙关窗,从门里奔出来,箍着快哭了的尔晴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我身体不好,我不想拖累你。”
尔晴闭嘴了,闪着比天上的星还亮的眼眸问,
“你会很快就死吗?”
安昭压着内力为难的张口,
“应该不会那么快。”
“那你行行好,就当,就当,发发善心,带我出宫,总行吧?”
安昭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快要被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求昏头了,他笑着安慰了半天,还是出口问道,
“傅恒不可以带你出宫吗?”
尔晴摇摇头,认真回答道,
“喜欢他的人很多,多我一个不多。”
喜欢我的人很少,你确定能做唯一的那个吗?
纳兰安昭这话不可能会问出口,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张口,她回答不好,他会有点失落,她回答好,他也根本不会相信。
眼前的这个人,还有充分的利用价值,就算娶她,也要利用完之后才行。
意欢的性情才貌,简直是第二个富察容音,一个如日中天的皇后,何须一个同款竞品?
淳雪才是那个可以搅起宫中一滩死水的人。
至于意欢,等两败俱伤的时候,一个全须全尾的意欢再去闪亮登场,不好吗?
安昭确实得不了妹妹们的一声带着真情的哥哥,毕竟,他的真情,也很有限。
但他现在是少年家主,她们的婚约,可是都捏在他手里。
只要安昭想,他便可以把意欢预备一辈子。
于是他笑着摸了摸他小表妹的头,
“先把皇家的差事办妥了,我们的事待到淳雪入宫以后再定,好不好?”
尔晴是个女孩儿家,纵使有傅恒背后怂恿,她也不能真的逼着男人立刻娶她吧,于是闻言只好点了点头,她也在泪眼婆娑中偷偷观察纳兰安昭,他的脸色似乎越发的苍白了,偶有触碰到的指尖,都是冰冷冰冷的,她忍不住难过,末了还是瞳儿被额娘派来接她,她才哭咧咧的回去了,一路上她都觉得心塞,做寡妇的梦想原来真是个顶丧气的决定,这么美好的男子,凭什么不可以陪她白头到老呢?
尔晴突然觉得自己很命苦,于是跑到伊东的房里又打了他一顿才罢休。
尔晴完全忘记了权衡人选利弊的事情,表哥说淳雪好,那就淳雪吧,至于皇上喜欢不,皇后高兴不,爱谁谁吧,尔晴才懒得理。
于是整整一个月后,尔晴在纳兰家吃饱喝足,没事去白马寺瞎溜达,实在在玛法三翻四次的敦促下,才终于不情不愿的准备回宫了。
家里人训她玩心大,她也只是笑哈哈的显摆自己写的折子,叫人提前送回了长春宫,甚至还吹嘘道,
“我一会回去,不仅说的好,我写得呀,更好!”
于是提前拿到这一大封沉甸甸的对纳兰淳雪一个人的彩虹屁的傅恒,径直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傅恒指着一堆灰烬啐道,
“这么个二百五是怎么活到现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