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三）

　　天使神属阳，神像往那一摆就是一个源源不断散发凛然正气的镇物，不管外面风吹雨打，神荫殿里永远都温暖如春。

　　但纯阳之气浓郁到一定的程度就成了灼烧经脉的酷刑。强烈的酷热侵蚀着魂力，如同附骨之疽般遍布在身体的每一处，随着时间推移会令人越来越燥热难耐，恨不得自废武魂摆脱这如影随形的痛苦才好。这道刑罚通常用来惩罚犯下过错的供奉殿成员，但正因为很少有人能捱过，历代长老之间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在天使神像前跪过七天七夜者，可向大供奉提一个要求。

　　“安怀沄。”千道流站在天使神像的下首，语气郑重地喊了安榭的全名，“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安榭垂着眸，意识被剧热高温烘烤得有些模糊，连带着嗓音也飘忽起来：“我知道。”

　　“我不曾见你为谁这么拼命过。”千道流扬起一只手，加大了天使圣光的力度，那尊神像俄而爆发出更加强烈的光芒，璀璨闪耀得像一轮太阳。神荫殿里的温度已经攀升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空气隐隐有扭曲的趋势。“我以为你做任何事都只为了自己。”

　　安榭后背的衣物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他长长的睫毛挂满了汗珠，呼吸有几分颤抖，露出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淡金色，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是啊。我也搞不懂我自己呢。明明可以撂挑子不干一走了之，还要在你这个破供奉殿里浪费时间。”

　　千道流长叹一声，与安榭擦肩而过，离开了神荫殿。“随便你吧。”

　　***

　　安榭真的在天使神像前跪了七天七夜。

　　期间比比东来过三次。第一次比比东问他是不是千道流逼他跪的，安榭说不是，是他自愿的，比比东摇摇头走了；第二次比比东问他疼不疼，还能不能坚持住，安榭想了想说是挺疼的，但习惯了也就那样吧，肯定能坚持住，比比东又生气地走了；第三次比比东带鬼魅来看他，鬼魅气得想揍他，安榭一点也不躲，于是鬼魅到底没能下得去手，比比东告诉他大家都在等他出来，安榭说好，等他出去一定给大家负荆请罪。

　　比比东还说，你根本不用这么拼命，就算你当真跟千道流打起来，整个武魂殿也绝对会站在你那边。

　　安榭说，教皇陛下你能不能别光想着内斗，我还想看武魂殿统一大陆呢。

　　比比东沉默了一会儿，走了。

　　鬼魅问他又发什么疯，安榭说想你想疯了，鬼魅被他气到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威胁他要是不能完好无损的出来以后就再也不给他买甜品吃了。

　　安榭说鬼鬼你就放一百个心，跪久了就跟在南方度假日光浴没差，绝对没问题，这才把鬼魅哄走。

　　但其实他真的好疼，疼到想穿越回去杀了赌气的自己。

　　前三天尚可。第四天他已经晕得找不着北了，是鸦鸦跑出来消耗十万年魂核的力量陪他继续。第五天，他的四个魂环都被烧灼成了赤金色，滚烫的魂力在他经脉内横行霸道。最后一天的末尾，安榭觉得自己就是一缕飘在天地间的游魂，对外界一点清晰的感知都没有，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眼前除了光还是光，他怀疑自己已经瞎了。

　　安榭想起了很多人。他的记忆始于刚睁开眼就差点杀死了武魂殿的两名封号斗罗，没错就是月关和鬼魅。当然他没杀成，因为他打不过99级的教皇比比东，然后就被比比东亲自提溜了回去。没过多久，在比比东的授意下他又稀里糊涂地成了首席，把不服气的千仞雪打回天斗帝国，结果就被供奉殿看上了。

　　那是安榭见过比比东最失态的一次。最后她还是没打过千道流，只能徒劳看着安榭被千道流带走，但安榭一辈子也忘不了她脸上绝望悲恸的表情。

　　所以安榭跟千道流打了个赌。如果他能靠自己获得第三个十万年魂环，千道流就不能再限制他的自由。一个月后他从九星海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供奉殿跟老东西打了一架，虽然被老东西扔出了供奉殿，但安榭知道他赢了。

　　他和几个供奉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贺仟霜大呼小叫地惊叹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敢跟老东西杠上，看到他的脸又惊叫怎么可能有比自己长得还好看的人。安榭说你也不差，然后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混到了一起。

　　之后作为武魂殿的代表周旋于各大宗门之间又是另一段故事，他又认识了很多人。安榭漫无边际地乱想，恍然间发觉他已经开始过走马灯了。

　　即便是这样，即便安榭在失去意识的边缘徘徊，他的神色依旧安静坚毅，半跪的姿势未曾变过一下。天使神像柔光翩涟，一个亭亭玉立的影子坐在神像的手心里，被金光笼络看不清楚的面容，隐隐传出一声叹息。

　　就在这时，安榭模糊间察觉到周遭温度骤降，折磨人的金光也渐渐退散，温顺得让他不敢相信。施加于身体上的压力骤然无影无踪，仿佛过去几天他承受的痛苦都是泡影。

　　他的五感还未完全恢复时，神荫殿最高处，那尊高大的六翼天使雕像，手中巨大的金色长剑上凶猛地喷吐出长达丈余的光焰。光焰流转，安榭就在那光芒的笼罩下被牵引着缓缓起身。金光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安榭面前，却渐渐的浮现出九片金色的光幕。

　　一道柔和而温暖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令安榭迟钝的意识瞬间清醒。

　　“你就是，我的继承者吗？”

　　随着女声发问，一股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迅速地游荡安榭的全身，眨眼间就修复了他所有的伤痛疲惫。安榭又惊又疑地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人，不禁问道：“你是谁？继承者是什么意思？”

　　“我叫千羽珖，是初代天使神。”女声回答他，安榭从中听出来了浓浓的欣慰，“距离我成神已过去两万年。你是这两万年里，唯一开启天使神考的人。”

　　“等等等等。”安榭忙不迭地摇头，也没考虑千羽珖能不能看见。“想当天使神的又不是我！你可不要包办成神啊。”

　　千羽珖懵了：“那你为什么要在我的神像前跪着？”

　　安榭反问她道：“是个人跪你的神像就能开启神考吗？”

　　“当然不是。”千羽珖道，“原本我定的标准是连跪一百零八天，而且就算跪成功了，我也要根据试炼者的资质判断是让试炼者担任大供奉还是接受我的传承。你是例外，你的天赋实在太好了，不赶紧收下你我觉得我良心难安。”

　　“一百零八天？”安榭吓了一跳，“我这才七天就快痛苦死了，一百零八天真的可能吗？”

　　“痛苦？”千羽珖奇怪地重复了一遍，“我的神光怎么可能会让六翼天使的传承者感到痛苦。”

　　安榭心下了然，干巴巴地说：“那就对了。我的武魂又不是六翼天使。”

　　千羽珖更懵了：“什么？”

　　安榭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来龙去脉给千羽珖解释清楚，包括他其实只是为了受罚才在天使神像前跪着的。千羽珖听了气得恨铁不成钢：“我说我的神念怎么消耗得这么快！千家这群人把天使神像用得这么频繁，消耗得不快才怪。”

　　安榭问她：“神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千羽珖短暂地缄默了一下。

　　然后她说：“是一个很无趣的地方。”

　　安榭早有预料，听她这么说并不意外。千羽珖则转移了话题：“孩子，你真的不想当天使神吗？就算你的武魂不是六翼天使，以你的天资，继承天使神位也完全不是问题。”

　　安榭耸耸肩：“你都说了神界很无趣。况且千家的年轻人天赋也不差，你还是找她当天使神吧。”

　　千羽珖的声音逐渐隐没：“我尊重你的选择，孩子，但我依然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作为我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三个关于神王的消息。”

　　安榭凝神听着。直到天使神念彻底消失，神荫殿的模样在周围组合恢复，他沉思了很久，最后，站起身，向仍是慈悲悯爱的天使神像行了一礼。

　　神荫殿的大门，在七天七夜后，如隔三秋般地打开了。

　　千道流等在外面。他看见安榭表情平静地出来，没等安榭说话就主动走上前，显然十分激动，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牵动了天使神的神念？”

　　“是。”安榭撩开挡在额前的碎发，原本光洁白皙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天使印记。金色的六翼天使十指交拢放在胸口处虔诚祈祷，六只羽翼在身后依次展开，翼尖的最外围自上而下烙印着十个碎星般的光点，把小天使印记包围起来。

　　就算千道流是大供奉，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愣住了：“怎么是十个？”

　　天使神降，八则供奉，九则传承。历代供奉殿从未出现过十的情况。安榭又开创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先河。

　　“问你们家老祖宗去吧。”安榭话里不易察觉的疲惫，“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三天后，我就启程去雪原。”

　　千道流点点头就匆匆进了神荫殿。安榭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讽刺的笑意一晃而过。

　　***

　　首席冕下在天使神像前跪了七天七夜今天终于出关的事像滔滔洪水一样迅速在武魂殿里传播开来。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司刑部堆了足足有一米高的邪魂师清缴名单等他过目，安榭还没来得及去见比比东就被迫重回连轴转的社畜时间。但他能稳坐首席的位置自然是有实力的，短短一个下午就完成了清缴工作，各地居民纷纷反映今天太阳亮得出奇。而据心有余悸的淮槿所说，首席冕下对于六翼天使的体悟，恐怕已经丝毫不逊于千仞雪小姐。

　　如果说原来的首席冕下只是把六翼天使当成一个趁手的工具，那么现在的首席冕下就能真正称得上一句“神使”。当他动用武魂的时候，是真的能从他冷淡的瞳孔中看出一丝漠然的神性的。

　　淮槿也注意到了首席冕下自出关后就没再用过血蔷薇。他大概能猜出原因，很聪明地没在首席冕下面前提。但首席冕下自己反倒问他：“淮槿，你也觉得我不该再用血蔷薇？”

　　淮槿不太敢回答这道送命题，跟在安榭身后琢磨着他到底是何用意。

　　安榭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老东西封了我的武魂，我就算想用也用不了。”

　　还没等淮槿惊讶，安榭又自言自语起来。“他应该是想让我好好反思如何把控血蔷薇的邪性。可是那些惹了我的人，在我看来，千刀万剐亦死不足惜。这能怪我吗？”

　　淮槿诚实地回答：“不能怪您。”

　　“哎呀，还是淮槿会说话。”安榭笑眯眯地停下了脚步，淮槿这才发现两人已到了教皇殿的大门前。他知道安榭要去面见教皇陛下，知趣地向安榭垂首：“属下告退。”

　　“去吧。”安榭淡淡地说，“另外，三天后我要去雪原，你不用跟着。在我回来之前，你自己安排你的时间。”

　　“属下明白。”

　　安榭刚进教皇殿的门就被一轮寒光凛冽的月刃直刺心口。他知道是谁，懒洋洋地隔空握住月刃，只停顿了一瞬，手中倏地爆燃起明亮的赤金火焰，轻而易举地把月刃逼退回主人的手里。

　　“旭日煌凤。”王座之上的比比东语气肯定。

　　“教皇陛下真是好眼光。”安榭不知何时悄然长出的翩翩尾羽赤红似火，慵懒地在空气里划动着迷幻的涟漪，一伸一绞，从后方偷袭的焱便被悲惨地捆住吊了起来。胡列娜不用出手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娇俏的脸蛋上写满了不高兴：“阿沄哥你就不能让我们赢一次！”

　　安榭把焱甩出去，解除武魂附体，口吻委婉：“我推荐你们先都四环了再去想能不能打赢我。”

　　“好了。”比比东发话，“你们三个先出去。我有事要和怀沄单独说。”

　　安榭在邪月离开之前揉了揉他的头。“乖，我一会儿就去找你。”邪月闻言抬眼阴郁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不需要。”

安榭愣了一下。

教皇殿的门打开又重重闭合。金碧辉煌的立柱倒映着安榭怔愣的神色。

“那孩子应当是生气了。”比比东说，“你那一日回来就直接去了神荫殿，他是最担心的。”

安榭嘟囔道：“那我怎么哄。”

比比东叹了口气，“我们先说说你的事。”

“有什么可说的。”安榭溜达到教皇座前装傻充愣，“我在执行任务时一时冲动杀了昊天宗的五长老，武魂殿为了明示对我的处罚直接把我流放到雪原，有问题吗？”

比比东美眸一冷，强调道：“不要想着瞒我。你是答应了千道流去找寒髓泉吧。”

安榭被戳破计划，委屈地缩头，讪讪道：“我确实想去雪原一趟，这点和老东西无关。”他拖长了声音，“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姐姐——”

比比东就拿他没办法。每当安榭喊姐姐求她的时候她都拒绝不了。安榭一边笑一边得寸进尺地拿出一张通行文件递给比比东：“姐姐，这个帮我签了吧。”

“你不是有教皇令吗。”比比东瞥他一眼，在上面盖下特制的教皇印章。

“谢谢姐姐。”安榭把通行文件收回魂导器里，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而是甜甜地一笑，三分朦胧薄红晕染在娇挑的眼尾，一瞬竟比花魁还要妩媚。比比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只淡淡地嘱咐道：“别玩过头了。”

“姐姐对我真好！”安榭得了她的默许纵容，转身风一般地跑过大厅，留下开心的声音在身后回荡。“我去找他们玩啦！”

比比东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地想，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