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一）

腊月的天已初呈雪势。

看似惬意的小雪接连不断，可在数场凉风飘逘而过的背后，寒冽冬日已悄然掀开幕布的一角。血蔷薇不应花期，掩埋于层叠雪羽独赏芳怜，留下的只是纾日败竭的赭藤。

武魂圣殿内，小径行人皆神色匆匆，快步穿过干凛的空气，似乎在户外多待一秒就要惹来一身寒气。可在那纷零落英的中央，坐于秋千上轻轻摇晃的青年，表情仍是与周遭枯荣不符的高洁淡然。

他目光不达实处，隽秀潇琼的容貌，有如雪山之巅孤傲的冰莲，独自诠释着千年霜雪晕染的宏大诗篇。一双血红色的凤眼，眸光晦朔，不染天地分毫云烟，眼尾上挑铺展开的殷红，更是让他华美至极之余，镌刻着挥之不去的薄情。高挺鼻梁下，唇瓣微抿，下颌线刀刻般的锋利冷硬。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错处。

堪称上天赐予人间最无缺的造物。

而光影流转之胥，他冷淡的气质好似融合了古亘渊影，透着诡谲莫测的阴翳。地上零落的残花，皆在他魂力之下蒙上一层暗色，仿佛酝酿着对于凋零的不甘，要打破生死的限制重又在凛冬火热盛开。

“首席冕下。”有人唤他，恭敬地立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视线直直冲着地面，不敢直视他的脸，“大供奉传令要见您。”

　他仍是顾自乘着秋千倾荡，长长雪发卷着残风飘摇，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音色清冷：“我一会儿过去。”

　那人犯了难：“大供奉说要在半炷香内见到您。”

　青年无言，伸出一只白色长靴踩住地面，秋千被迫刹住。空间随之沉凝，附近干枯的花株无声无息地碎裂成了齑粉。阴阳交错的混沌感在他身上愈发明显，随着他睫毛下敛，缥缈黑雾在花间弥漫，周围一下子变得死寂，连阳光也退避三舍，阴影笼罩了花园。

　传话者很快意识到，首席的心情在变差。

　冷汗浸湿了他的脊背。他一名七环魂圣，在眼前这名青年的威压下，也不自觉地颤抖，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去。

　好在首席并未为难他。多数时候首席温润有礼，当他心情不好时，也不会把怒火撒在无关人员上。单凭这点已经让他与那些暴虐恣睢的封号斗罗大相径庭。“走吧。”首席从秋千上站起身，脚步舒缓，在他身后，日光拨开阴霾重新绽放。“供奉殿还是破月湖？”

　“破月湖。”传话者松了口气。出于一点恻隐之心，他面朝首席的背影低声道：“据说供奉大人想让您去北方雪原……”

　首席步伐不停。“知道了，谢谢。”

　待首席完全离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才彻底消失。传话者的武魂是灰狼，被首席扫了一眼，他就真的生出会被吞噬殆尽的恐惧。他能感到血脉深处沸腾的惊恐。那可是首席冕下，全大陆的武魂都任他掌控玩弄，即便武魂殿的长老也对他唯命是从。

　这样的首席冕下，也就只有大供奉能镇住他了。　　

　***

　距离安榭吸收第四魂环才刚过不久。他还未能完全适应阴阳混沌乌的力量，和它喋喋不休的性格。方才在花园时鸦鸦就一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安榭表面看着面无表情，实际已快被鸦鸦念叨睡了。

　“什么？我没听错吧？那死老头想让你去雪原？这你还能忍？我反正忍不了！”此刻，鸦鸦又开始义愤填膺地在他的识海里嚷嚷，“冰封雪原在大陆的最北端，与大陆完全是两个环境。他分明就是不想让你好过。”

安榭垂眸，安静地听着它絮叨，良久趁着鸦鸦换气的空当轻声道：“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鸦鸦没反应过来。

“笨鸦鸦。”安榭不留情地奚落他一句，“我们可以从雪原逃走啊。”

鸦鸦听了反倒迟疑：“千道流会放过你吗？”

“放不放过是他的事。”安榭道，“至少我要试一次。”

鸦鸦琢磨着回去思考计划的可行性。安榭不紧不慢地行走于园林内，踩着半炷香的点到了破月湖的岸边，第一眼没看见老头儿，倒是发现某位跑来偷懒的供奉。

安榭不用猜就知道这肯定是翛然无事的五供奉光翎斗罗。全供奉殿不会有比他更闲的人了。他走过去，在坐在湖岸上的光翎发现他之前，悄悄把一旁水桶里他钓到的鱼都放回了湖中。

做完好事他才绕到光翎身侧，轻轻一拍他的肩：“你看见死老头了没？”

光翎斗罗——真名贺仟霜——仍在聚精会神地握着钓鱼竿凝视湖面，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沉浮的浮标。“在逐日亭。你脚步轻点。鱼都被你吓跑了。”

安榭点点头，提醒了他一句：“老东西要把我发配雪原。你也小心点，说不定下一个他就要让你出任务。”

贺仟霜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腾”地一下站起来，也顾不得自己还在钓鱼了，扭头看向安榭：“你要去雪原？”

安榭点点头。

贺仟霜扔掉鱼竿转而拽住他的手。“我陪你去见老头。”

安榭：？

“冰封雪原的魂兽最低都是万年级别。你一个人应付不了。”贺仟霜不由分说把他拉走，秀气的双眉微蹙，“也不知道那老头怎么想的。”

“你担心我？”安榭勾了唇角，抬眸看他。

贺仟霜脚下动作一顿，耳垂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当然担心。你要是死了以后谁来陪我一起捉弄老东西。”

武魂殿人人皆知，五供奉和首席冕下最乐意与大供奉作对。譬如把大供奉的白茶换成碳酸饮料，又譬如把大供奉养的硬骨凌霄连根挖走，只留给他光秃秃的草坪。大供奉每次看似不在意，第二天首席准被派去处理棘手的邪魂师。

首席向来不喜大供奉，与其他供奉的关系倒是处得很好。或者说，七大供奉里，除了大供奉，所有人都与安榭交情匪浅。

其中又以贺仟霜和他惺惺相惜。三供奉青鸾斗罗曾评价，老五遇见小沄，就像终于遇见能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两个人凑一起能把武魂殿掀翻。

剩下几位供奉对此深以为然。

安榭任贺仟霜牵着他走，看见逐日亭的檐尖时停下，扯扯贺仟霜的手。“我想起来个吓老头的好主意。”

贺仟霜果然感兴趣地侧眸：“什么？”

安榭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贺仟霜一愣，狐疑地看他：“就这么简单？”

安榭嗯了一声。“到时候我说什么你就都答应下来。”

“……好。”

千道流坐在亭子里，端着一杯老白茶慢悠悠地品，倒还真像与世无争的闲人。安榭和贺仟霜还未走近他就知道他们来了，开口道：“不用行礼了。过来吧。”

安榭一反常态地没有呛他，也没有置气，乖乖地走上台阶与贺仟霜一同在千道流对面规规矩矩地坐下。千道流搁下茶杯，稀奇地看了一眼安榭：“你终于懂得尊重长辈了？”

安榭口吻谦虚：“今天突然想明白了很多。大供奉您教导我成为首席，又帮我获得魂环，怀沄无以为报，惟愿大供奉不要介意怀沄此前的无礼。”

千道流也不知道信没信，目光掠过贺仟霜。“你来干什么？”

贺仟霜顶着千道流锐利的眼神认真道：“我与阿沄一起来，是有一事相求。”

千道流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看在安榭诡异地态度很好的份上，他勉强道：“说吧。”

安榭漆色睫毛颤了颤，当着千道流的面与贺仟霜十指相扣，放到唇边，很郑重地吻了一下。

千道流傻了。

贺仟霜也傻了。

然后他说：“我们两情相悦，假以桃灼之媒，欲结姻缘之喜，还望大供奉成全。”

千道流活了一百五十年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闭上眼，不想看这两个存心气他的玩意，声音平静得可怕：“光翎，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贺仟霜难得慌乱起来，嘴张了张，偏生安榭的意思是让他继续编。他强力按捺心中未曾有过的怦然悸动，手忙脚乱地搂过安榭的腰：“我们确实是日久生情……”

千道流一剑劈死他们俩的心都有了。安榭加入武魂殿满打满算才不到一年，日久生情能生出个什么来。他深吸长气，一忍再忍，才接着淡淡道：“这不是一件小事。你们一个是供奉，一个是首席，其他人知道会怎么想？教皇会同意吗？”

想来，比比东宁愿安榭去和教皇殿的长老鬼混，也不愿意他和供奉殿扯上关系。

贺仟霜拉惯了弓弦的手隔着一层手套也散发着淡淡的寒气，安榭腰窝又敏感，很费劲才忍住没有蜷起身子。看到千道流的表情他心里才痛快了些，言辞恳切道：“所以我想恳求大供奉帮忙……”

　　千道流突然沉默了。他手指敲着石桌面，眼色幽沉，在一瞬间好像透过他们看到了很多很多埋葬在悠长时光里的过去。

　　“可以。”他缓缓道，“你去一趟雪原，找到寒髓泉，我就帮你们。”

　　“我和阿沄一起去！”贺仟霜连忙道。

　　“不行。”千道流一口回绝，头也不回地离开逐日亭。“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就这样吧。”

　　——这老头又在犯什么病。

　　寒髓泉是神农九泉之一。相传它是一棵由极致寒冰构成的莲花树，可昭示世间生灵之生死；花开为生，花谢为死。据武魂殿记载，寒髓泉位于极北之地最深处，千百年来人类离它最近的一次是武魂殿的一任殿主摸清了它的边界。那位殿主派人传回消息之后还想深入探索，但他最后也没能回来，人们都默认他葬身在了极北冰川中。

　　而那任殿主是98级巅峰斗罗。千道流让刚突破40级的安榭去无异于让他送死。

　　安榭在抿唇思考，于是连贺仟霜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也没顾得上。贺仟霜抚平他无意识皱起的眉，又捏捏他的鼻尖，指尖还残留着些许凉意，立刻吸引了安榭的注意力。“你不用非得听老头的。反正咱们也只是吓吓他......”

　　“我要去。”安榭打断他。

　　贺仟霜不信他不知道寒髓泉的危险，摇摇头，不赞成道：“不能拿你的命开玩笑。”

　　然而安榭仰起脸看他，凤眸盛着明艳的日光，粲丽得晃了贺仟霜的眼。他眼角微红，字句分明道：“贺仟霜，你还认为我在开玩笑吗？”

　　贺仟霜怔了怔。

　　他不敢细想安榭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怕两人越过那道界线后，一步偏差，从此沦为情感束缚，再也回不到初见；他怕两人最后逃不过相忘江湖之间，无缘寻一场好眠；他更怕安榭因为他被拴在了武魂殿，永生只得困于一隅小小的陆地，无法放手追万千世界的自由。

　　贺仟霜沉默着，没有说话。

　　安榭看着他，说不清失望还是释然，挣脱他的怀抱，扬起潇洒的一笑：“好，我明白了。”

***

　　“很好玩？”男人靠在树干上，抱着手臂淡声道。

　　安榭慢条斯理地拨弄手心里的血蔷薇花苞，拔下一片花瓣，用两根手指夹起它端详，半晌挑起眉：“我怎么听不懂青鸾斗罗在说什么呢。”

　　虞霁逍冷冷道：“小五年纪尚轻，你不要玩弄他的感情。”

　　安榭朝着他璨然一笑：“连千道流我都不放在眼里，你能管得了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虞霁逍质问道，“武魂殿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一道迅疾的破空声传来，虞霁逍没躲，一秒后树干上出现了一个木屑飞溅的凹槽。他扫了一眼，是那片蔷薇花瓣如同飞镖般深深地钉入了树干里。

　　安榭甚至还没武魂附体，也没有使用魂技。

　　始作俑者又悠闲地揪下一片花瓣。“虞霁逍，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整个武魂殿都把我当失忆的傻子耍，我要是不给些回击，岂不是显得我太废物了。”　

　　“你的回击就是把自己当作来者不拒的情种？”虞霁逍嗤笑一声，“懦夫。”

　　出乎他的意料，安榭并不生气，笑容还是像往常那么温和。娇艳欲滴的血蔷薇盛开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仿佛飞溅的血花，他抬起手向空中懒洋洋地一洒，花苞就化作纷飞的花瓣雨翩翩而落，随风飘扬，更衬得青年在花雨中清风明月般俊朗。

　　“你大可以随便说。”安榭笑眯眯地道，“反正，贺仟霜，我要定了。”

　　虞霁逍神情冰冷：“你就仗着小五还是小孩子心性。”

　　这话说的确实不错。贺仟霜是七大供奉里年纪最小的，性格也似孩童般顽劣贪玩，要不然怎么能和安榭玩到一起。

　　安榭一哂，作惊讶状：“三供奉大人，这是我和仟霜的私事，哪轮得到你来插手？有句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毁人姻缘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虞霁逍眼中划过一道碧色光芒，体内魂力蠢蠢欲动，语气渐冷：“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你不敢。”安榭笑得愈加愉悦，此刻虞霁逍有多恼怒他就有多开心，“我可是千道流钦定的首席执行官，那老东西就指望着我继承他的大供奉位置呢。万一下任大供奉人选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觉得千道流会放过你？”他瞳色绚烂，流动的血红色里，逐渐染上浓郁诡异的邪气。一株株妖冶的血蔷薇在他身周华丽绽放，滔天的花香席卷成风，簇拥着矜傲轻狂的青年，吹起他的长发，仿佛他是属于鲜花与烂漫的神明。

　　“千仞雪的资质你我心知肚明。距离她成神最多不过20年，等到那时老东西献祭，我继位大供奉，这武魂殿不就任我掌控？”

　　虞霁逍阴沉地盯着他，良久，轻声道：“小五知道你是这样卑鄙的人吗？”

　　“你说我卑鄙？”安榭凤眼弯了起来，“那还真是，承蒙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