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弄堂底下乌压压的跪着一片人，张三爷坐在椅子把玩着手里的念珠，珠串一个接一个的碰撞声在大堂里格外清楚，底下的人大气不敢喘一个，呼个气儿还得小心翼翼。
旁边梁五弓着腰低头站在一旁暗自琢磨。
要说张三爷掌权的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事他老人家都不爱亲自出马，说是让年轻人去闯，可这么些年，始终把这家主的位置揣得牢牢的，今天把弄堂里的弟子全都叫来，这么大仗势可不多见。
梁五自己心中偷偷想着，他跟了三爷这么多年，也不敢随意揣测三爷的心思。
别看张三爷已经过完了70大寿，耳不聋眼不瞎，身体照样硬朗，这些年风里雨里走过老人家一双眼睛看的比谁都清楚，最近这些日子有人偷摸的在私底下和洋鬼子接触，倒是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梁五啊，让他们别跪着了，一人给个板凳底下坐着吧”张三爷发话，梁五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在张家能在弄堂里干活的都是心腹弟子，左右四五十个都跪的整整齐齐，低着头没有敢看前边的，打头跪着的是张启祥，张三爷嫡亲的孙子。
张启祥今年刚满20，长的人高马大，一身腰板挺得笔直，肩膀宽厚，人情世故上也是重情重义，侠肝义胆，颇有几分张三爷年轻时的模样。
张三爷平日里宠爱的小辈有两个，张启祥一个还有个远房的小侄女儿张晞临。
张晞临虽是远房，但打小就在弄堂里呆着，又由张三爷大房吴氏亲自抚养，向来就是个比花娇的姑娘，她跪在张启祥后边忍不住悄悄捶腿，这青石板子又硬又潮，跪的膝盖疼死了。
张晞临今年刚满16，在女子学堂念书，父母早些年双亡了，张三爷向来把张晞临这个遗孤当眼珠子似宠着，张家人脉稀薄，张晞临是他们家唯一的独苗了。
梁五悄悄给她递了个垫子，但始终没给小辈儿们拿来板凳。
“晞临，去一旁站下吧，你年纪小就不用跪着了”张三爷突然发话，张晞临差点把手里的垫子抖落在地上。
“今儿把大伙儿都召集过来，就想说一件事”张三爷又慢悠悠的说道
“我年纪大了，这位子也该退下去了，年轻人是时候掌舵了，但在他们真正拿起张家之前，我这个老骨头还是要为他们出一把力，点一把火”
底下的弟子除了张晞临全都静悄悄的跪着听张三爷讲话。
张启祥跪的端正，头低低的垂着，他觉得今天爷爷有些不对劲儿，以前没见过这么大仗势，张启祥眉头紧皱，等着听张三爷进一步发话。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看的人多了，自然见的事儿也多了，心里自然就有了一把称，咱们张家是商家，张氏商会能在江浙一带扎根这么多年，靠的是良心和仁义，什么买卖能做什么买卖不能做，张家的弟子心里也要有杆秤，要是有人上来就想靠发国难财来当洋人的走狗和汉奸，我张三意第一个不许!”
张三爷手里的念珠啪的被拍到了桌子上，底下的人都吓得一个机灵。
“去跟洋鬼子做买卖卖鸦片?我竟不知道我张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出息的子弟了!”
张启祥听到后心中一寒，张家为商世代清白忠良，做买卖求的是一个问心无愧，尤其是在这国难时节，怎么会有人和洋鬼子做买卖卖鸦片!
张三爷缓缓站起身来，一旁的梁五把拐杖递了过去，张三爷走到一旁的祠堂下看着祖宗的牌位说道
“我向来疼惜你们这些小辈，但今天你们有人要发着国难财，也就由不得我张三意不顾亲情祖宗之礼法了，来人呐!给他们上家法!”
门外走来了一个个家仆，手里都端着算盘。
算盘分两种，一个大算盘，一个小算盘。
大算盘珠子圆润光滑，小算盘珠子尖锐生硬。
一人前面摆了本账本，大算盘和小算盘一个用来跪着，一个用来算数，什么时候面前的账本算完了，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这人呐，要像这算盘珠子一样，从右往左慢慢的来，赚钱也是一样，从小到大一点点的赚，要是一下贪多贪大，那可就贪了心会把那肚皮涨烂”张三爷辈对他们说着，底下的弟子们都选好了算盘开始算账本。
不少人选了大算盘放在膝盖底下，拿小算盘算账本，张启祥反倒跪起了小算盘，跪的疼点痛点没关系，把账本算好算明白最重要，小算盘只比巴掌大一点，着实不方便又看不清。
张三爷没有回头看弟子，外边太阳毒辣，一旁老树上的蝉鸣深夜嗡嗡作响，张晞临站在树荫底下看着受罚的弟子们一个个汗如雨下，很快身下的青石板都有了一小片阴影。
张启祥是这群弟子里算得最快的，大算盘被他打得啪啪作响，现在的日头还不算毒辣，一会儿太阳升得更高，到时候刺的都看不清账本上的数字，更别提静下心来算这些帐了。
张三爷叫了壶凉茶又坐在椅子上慢慢说道
“说个糙一点的理儿，我活了大半辈子给年轻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先当孙子后当爷，谁都是这么过来的，权势二字，别的好说，可是这人心最不好拿捏”
“只有让底下人真正的佩服你，你才能把自己有的东西好好的拿着，想让他们佩服你，就要从他们当中走过来，再把他们甩得远远的，让人家仔细瞧着你的厉害，我当年也就是从张家的一个远房长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梁五在祠堂那儿拿了新香给换上，已经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了。
“梁五，把私底下和洋鬼子卖鸦片的那两个后生带过来给众人瞧瞧”张三爷发话。
梁五低头应了一声，朝后厢房走去，张晞临瞪大眼睛想瞧瞧是谁这么坏卖鸦片给别人。
看到梁五从后厢房出来，张晞临瞪大眼睛惊呼了一声。
梁五提了两个人头回来!
是二表哥张玉英和叔伯张寨!
底下跪着的弟子中也传了一阵阵的骚动声，张启祥听到后面传来阵阵的哽咽声，是张怀林的，张寨的大儿子。
张怀林不敢因为父亲上去和张三爷吵闹讨公道，不管是谁，在坐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
在张家，张三爷就是理，张三爷就是天。
蝉鸣声更加喧闹，日头又往高升了几分，树荫渐渐缩小，张晞临几乎靠在了树旁，手里拿着梁五给的扇子昏昏沉沉。
太热了，人头带给她的震撼早就过去了，祠堂上的香，也不知道是换了第几回了，底下又晕过去好几个子弟。
张启祥眼冒金星，这是账本的最后一页了，他的两只膝盖早就没有知觉了，头上的汗滑进眼睛里难受的很，他不敢擦，他怕一擦账本上的数字就错了眼。
张三爷已经添了第三壶茶了。
梁五站在一旁给他扇扇子，张三爷在椅子上依旧坐的笔直，两个眉头微皱，祠堂旁边腾出一小片空地，张三爷让梁五把人头摆上去，底下的弟子一抬头便能看见血淋淋的景象。
“家主，我算完了”张启祥突然出声，一旁的众人都看向他。
梁五下去拿上他的账本呈给张三爷看。
张三爷从中间翻了几页，又看了看后面那几页，满意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启祥还在那儿跪着，就是两个算盘都被收了上去。
张晞临站在树荫下着急，张启祥都算完了，大伯怎么还让他跪着。
陆陆续续又有了几个算完的弟子，张三爷都挨个看了他们的账本。
直到第十个账本被呈了上来，张三爷翻过之后出了声
“好了，没算完的都停笔吧，梁五，这回给他们都拿凳子坐下缓着”
底下的众人得了解脱长长的呼了口气，张三爷摸着胡子说道
“今儿给你们上的这一课要你们狠狠的记着，张家做生意的方法是在膝盖下面跪着，对得起列祖列宗和苍天百姓，在心里面暗自盘算着，有谋有略，方能成才大器”
“如今儿个我老了，以后张家的商路要靠你们撑起，江浙的天塌了你们要有骨气顶着，绝不靠国难财，绝不发不义财，一厘一钱都要清清白白，这样张家才走的长远”
“今儿个启祥是第一个把账本交上来的，上面的帐算的清清楚楚，我看了半天，没有一个错处，他的为人平时你们也看到了，今儿个我把他立为下任家主，你们谁有意见？”
张启祥瞪大眼睛，心中惊讶，他没想到爷爷这么快就会决定家主之事。
一旁的弟子也都没有异议，张启祥平日里确实比他们在这条路上都要下苦心，为人处事没得话说，能力也在他们之上，家主之位传给他众人心服口服。
原来老爷子这回不仅是杀鸡敬猴，还要当着众人的面堂堂正正的把家主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孙子张启祥，他年纪大了，但张家的生意总要由年轻人接手，自己的那几个儿子给谁他都不放心，唯独这个从小亲眼看着长大的孙子，是个可塑之才，张启祥果敢忠贞是张家的好男儿也，张家这辈做生意的，就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站在前面，为他们一大家族挡风遮雨。
“祥儿过来”张三爷朝张启祥招了招手“以后你就是张家商会的家主了，做事要有分寸，为人要有仁义，你可明白？”
张启祥跪下接过张三爷手里的账本，沉声道“孙儿明白!”
太阳把青石板照的发烫，张启祥紧抿着唇看向手里的账本，殷是博纸糊着的几页账本，现在竟有千斤之重，张三爷年纪大了 张启香不是没有想过爷爷会把家主的位子传给自己，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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