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问灵》每日在云深不知处回荡。那时，蓝曦臣并不知道，蓝忘机还能更不顾一切。后背的伤口初初愈合，蓝忘机就收拾行囊，离开了云深不知处。从前，对蓝忘机来说，逢乱必出是义务；如今，乱局意味着有冤魂，而冤魂或许有魏无羡的消息。夜猎时，他不再在旅店房间内用餐，而是坐在大厅的一角，静听来往人群的嘁嘁喳喳。每一宗鬼魂作乱，含光君都会亲至，忘机琴一横，琴弦振动，问灵：「知魏婴否？有信否？」
「不知。」忘机琴低语，「不知，不知，对不起。」
夜月由缺到圆，又由圆到缺，由此往复。最终，他遇到一个女鬼，她魂体额外凝实，生前曾梳理案卷，死后坟墓被扰。她一手支着额头，问蓝忘机，「你问灵问鬼，为什么不也问问仙神呢？他们说不定知道。」
蓝忘机一怔。他确实没想过求神：他为魏婴求过平安，求过神仙保佑他死后安息，但他从没想过求神仙们帮忙。（他不求人。）他谢过女鬼，奏过安息，往最近的寺庙行去。那庙宇供着一尊声名不显的本地武神，蓝忘机并不认识，但他还是燃起三柱清香，跪下祈祷。他顿住：他所求的，如何才能诉诸于口？从小到大，人们只教他怎么向神灵许愿祈求，却没教过他怎么问神问题。最终，他只低语，「请保佑我寻到友人。」
那是开始。次月，他接连拜访寺庙，一个月内比他这辈子去过的都多。年月流逝，他去到更多寺庙，他竟不知道，世上他不知道的的神明能以千百计。他未曾踏足的土地，祭祀着他不知的神灵，敬神的仪式千变万化，他更是不知。没有神明回答过他，但他还是接着祈祷：说不定呢？祈祷宁神静心。而且，了解神明们本身就很有趣。对有些神灵，魏无羡一定大有议论可发。他爱过——仍爱着魏无羡的一切，连魏无羡强烈的、惹祸上身的好奇心也一起想念。他的思念太沉重，到他胸口滞痛，难以呼吸，
乱葬岗围剿四年后，蓝忘机见到一座庙。他想，这庙，魏无羡一定会很感兴趣。庙很小，正红漆底，银线与黑线勾边，供奉的神像隐隐透着不寻常的邪气。魏无羡一向喜欢这类的。庙外有书，写明神名「花城」。蓝忘机听说过这尊神，但从未细究过，而且世人也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神。虽然这尊神名字看起来柔和（花——城），但殿内祭奠的神像杀伐之气极重，大约保佑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战争，就是胜利，或者其他什么。无论如何，蓝忘机还是在祭台上供一枚橙子，焚香下拜。这么多年后，祈祷已经变得容易，他阐明自己的名字，献上致意，再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求友人魏无羡的消息。我知我在求死者的去处，请神灵宽宥我，保佑我寻到他。」
「什么，你友人化鬼了？」一个声音说。蓝忘机微震：他很确定庙里仅他一人。
他没有起身：香燃尽之前起身，是为不敬。他答：「不，我想他不会化鬼。」
那人懒洋洋地晃到蓝忘机身边，在祭台前蹲下，动作极为粗鲁。蓝忘机不在意他人冒犯自己，但在神明的寺庙里对神如此不敬，实在是太过大胆。「他死后没变鬼，那怎么会有他的消息？」
蓝忘机淡道：「我也不觉得会有。」他并不想和这人接着交谈。
「魏无羡，嗯？」那陌生人接着说，「那个夷陵老祖？这几年常常听说他。好多像你这样的小修士祈祷他去死。」
蓝忘机盯着地面，那人的意思是……他目光上移，一双黑靴映入视野：「你是……」
「坐起来吧。」那人没有回答蓝忘机的问题。「你很知礼，不过你的香已烧尽了。」他话意柔和，但是语气里却带着一股讥讽。
蓝忘机起身，目光微动。那人看起来约十八九岁，风姿秀丽，神情讥讽，微卷的黑发胡乱扎成马尾，红衣似火，比神像绘制的更炽烈。祂不像神，但是蓝忘机也没见过神，没有什么可以对比的。「公子。」蓝忘机略一犹疑，「是你照管这座庙吗？」
「少装傻。」那少年说，「很失礼的。」
「花城殿下。」蓝忘机静静道，略一颔首。花城眉毛一抬，但也颔首回礼，动作张扬。怎么可能。但他听见自己说：「证明。」
花城又扬眉，他唇角一弯，寒意和杀气尽显。「真大胆。」他一笑，淡淡道，「要我证明的人，都死了。」
「无稽之言。」蓝忘机回，如果他不能让魏无羡复生，死后重逢也不错。
花城眼神微动，笑吟吟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神吗，小修士？」
「不知。」蓝忘机坦然道。
花城起身。衣袍微晃，他的形貌倏忽变成了修为高深的中年女子，黑发夹灰。「无名。」她说，「我没有神名，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神。」她俯身，一弹蓝忘机的额头，「我是鬼，是绝。」
蓝忘机神情不动，静静回视，直到花城又一震袖，施施然转身，她身边鬼气萦绕。他知道有时平民百姓也会供奉鬼魂，但还是很惊讶。
「你要是想出剑，我就只好把这么漂亮的剑化成灰了。」花城头也不回地说。蓝忘机松开剑柄，将手放回膝上。
「好孩子。」花城转身之间，她的形貌又变；新的化身与蓝忘机年龄相仿，一只黑色眼罩盖住了他的右眼。他重新往供桌一靠，双手抱胸，问，「你找夷陵老祖做什么？」
「他曾是我的友人。」蓝忘机答。
「所以？是他背叛了你，所以你要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花城完好的那侧眼睛睁圆了，猜道。
「不是。」
「你想要复活他，再亲手报仇？」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一定是花城太烦人，或者六年的追寻已经让蓝忘机太疲倦，又或者因为花城不是人。蓝忘机冲口而出，说，「我思念他。」花城的眉毛又抬起来了，他很惊讶。
蓝忘机说：「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咦，」花城说，「这和我听到的可不一样。」
蓝忘机略一摇头。他胸口发紧，灼烧着：至少让什么人知道真相。「他是好人。他为了对的理由做了错事——他只是想要护住所有人。他太好了，所以事情变得更糟糕，最后害死了他。」蓝忘机猛地停下。
「啊。」花城眨眼。他神情里那股讥讽气散去了，变得更难以捉摸。「你爱他？」
蓝忘机咬紧牙关，挪开了视线。
「嗯。他知道吗？」花城问。
「不知。」蓝忘机盯着地面，「这就是为什么。我得告诉他。他得知道。」
漫长的沉默。花城凝视着蓝忘机的侧脸。最终，他说，「我会尽力。三天后回来。」
蓝忘机惊讶地抬头，但不过是这一转眼，花城就已经消散在黑暗中。
*
蓝忘机仍不知道三天前的邂逅是失眠太久的幻觉，是梦境，是迷香，还是什么。但他还是去了那间小庙，万一呢。他踏进大门时，花城已经在庙里了，坐在供桌上。祂这次化身成一个女童。蓝忘机跪下拜祂。
「别。」花城微愠道，「这整套有的没的都太蠢了。烧点香就行。」
这是花城的庙，花城说了算，蓝忘机顺着做了。花城在供桌上一晃一晃地踢着腿，说，「痴情种子，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蓝忘机问。他过去四年里，没能得到任何消息。什么消息都是好消息。
「嗯。好消息是大家都知道你那要命的男朋友了。有新消息他们就会来找我。」
「他不是我男朋友。」蓝忘机回。因为这是重点。
「好吧，反正大家都知道了，那个你刻骨铭心地爱却救不回的他。」花城冷冰冰地说，蓝忘机一震。「让我说完。」
「抱歉。」蓝忘机敛眸，「是我越界了。」
花城睨他，不过她没那么生气了。「坏消息，他死后没人听到过他的消息。」
「嗯。」蓝忘机低声说，苦涩的失望在胃里翻涌。
「抱歉，小子。」花城小女孩的声音变柔和了。
「谢谢你。」蓝忘机说，「谢谢你帮我问过。」
「嗯。」花城在供桌上拣起一碗米饭，吃了起来。蓝忘机发觉他还没有献上供品。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枚柿子。花城看了看，略一思索，挥手道，「你留着。」
蓝忘机一怔，「你帮了我。这是我欠你的。」
花城从供桌上一跳，突然又变成了成年男子，他嘶哑地一笑，「和妖魔鬼怪这么说话很危险的。」啊，对，见鬼，他是对的。「算作我的礼物吧。这不是人情，不是交易，是我很无聊，还多愁善感。不是因为我想要你欠我。」他冷笑道。
「……好。」蓝忘机迟疑道。
「这样吧。」花城突然凑近他。花城比蓝忘机还要高——这可不常见——他兴致盎然地说，「等你爱人回来，你的婚礼得请我。这就是你的回报，听到了吗？」
「啊。」蓝忘机眼睛微微睁大。花城拍了拍他的肩膀，错身走开。等蓝忘机转身时，他又消失得无垠无踪了。
等。蓝忘机默念。花城那股没来由的，烦人的，理直气壮的信心，不知道为什么让蓝忘机有点飘飘然。等我找到他，等他回到我身边。
*
数年过去，蓝忘机仍是逢庙便拜，但别的鬼神没再显灵。他逐渐发觉，供花城的庙遍地都是，只是以前他没留神。他焚香、祈祷、起身，把供品留给下个寺庙。整整六年过去，花城才又一次现身，神情疲倦但满足。至少他看起来没那么……紧绷了。
他这次又化成了少年。蓝忘机踏进庙宇时，他正斜倚在供桌边。他漫不经心地一挥手，蓝忘机回礼致意。「好久不见啊，小修士。」花城说，好像蓝忘机才是那个不见人影的。
「有一阵了。」蓝忘机回道。
「我没听说他的消息。」花城盯着蓝忘机，直截了当地说。「已经十年了，你不觉得你该放手了吗？」
「不。」蓝忘机斩钉截铁地说。
花城神情略带不愉，目光锐利，打量着蓝忘机：「就算他真的回来了。」蓝忘机回望他。「就算他回来了，他不要你，你怎么办？」
蓝忘机这种人不耸肩。他双手拢到背后，说，「我不需要他想要我。对于我，他活着，就足够了。」
「就算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足够了。」
「嗯。」花城说，「我等了八百年。十年不算什么。」
蓝忘机眨眼，不知怎么回话。十年已是断肠。八百年？
「你真的很多愁善感。」花城说他，他？是吗？「我只是想说，就算十年过去了，不代表你就该放弃。死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鬼魂不过是在时间里静止的人。」
「嗯。」蓝忘机说。他觉得这也是一个看事情的方式。但是，魏无羡如果成了鬼，事情反倒简单了。现在的问题是，魏无羡不在时间因缘里。
花城跳下供桌，拍了拍蓝忘机的肩膀，就像六年前那样。蓝忘机低头看他，眉毛微抬。花城说：「你没法控制他去哪。但你本来也就只有两个选择：熬过去，或者熬不过去。」
「噢。」蓝忘机说。花城又擦肩走了过去。蓝忘机转身也准备离去。他以为花城会像上次那样消失，但花城还在。他靠在门边，身边立着一位陌生的白衣修士。花城伸出手，那白衣修士握住了。空闲的那只手向蓝忘机挥了挥。
「我觉得你会熬过去的。」花城说。二人离去了。等蓝忘机踏出寺庙时，只望见空荡的原野。
*
再三年，在千里外，又拜过千尊庙宇后，蓝忘机听到笛声在山林里回荡。就这样，魏无羡回到他生命里。蓝忘机想要拥抱他，和他说话，亲吻他，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但魏无羡想要隐藏身份——独特的那种「低调」——所以蓝忘机陪他装。任魏无羡一路装疯卖傻，死缠烂打，缠着含光君回姑苏。魏无羡还是一样烦人，蓝忘机爱他的烦人，他的幼稚、聪明、灿烂。就算死亡也不能改变他。
蓝氏子弟已习惯了蓝忘机拜会途径的每一所寺庙。蓝忘机岔路去拜附近的花城庙时，他们毫不惊讶。但魏无羡大发脾气，为了「含光君居然抛下我半个时辰那么久」而「伤心欲绝」。蓝忘机一眼看穿了他。要时刻在很熟悉自己的人身边装成另一个人，魏无羡一定精疲力尽了，魏无羡一定很高兴蓝忘机留他一人清净半个时辰的。
他还是快去快回。他燃起一束香火，立在供桌前，简短地说，「找到了。」
如幻影般，花城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好运。」
魏婴完了完了，直接把花城主ooc掉了，都怪夷陵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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