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峨眉洞府

沉香回到房中，卧在铺上，半天合不上眼睛。忽然，他大叫了一声，“咣”的拍一记脑瓜，一个跟斗坐了起来，道，“怪了！她的名儿怎么跟我媳妇的一样啊？”

案台上灯火幽幽的亮着，沉香起身，在房间里没有着落地踱了一会子步，好几次手触到大门的把上，又缩了回去——他想问一问小玉她的名字的由来，但转念又讲：

“人家既是神仙，高低也活了几百上千年了，甚么光景、风浪没有见过？偏偏是我那媳妇和她撞了名，若上去追问个一二三来，倒显得我肚量狭小了，碍着我俩的交情。”

这时，他推开窗子，只见隔壁房间的窗户紧闭，黑洞洞一片，想必她已经熟睡。沉香笑笑，也回了铺上。夜过三更，他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始终睡不着，一张张面孔浮现在眼前，挤眉弄眼、有说有笑。火光漫天。龙老板临死前神情冷肃，双手合十，声如大钟，缓缓道：“佛啊。”那红发女人转过身子，咧着细长的狗嘴，身上脱得精光。

只听她笑嘻嘻道：“没有人知道你娘子的下落，兴许她早就死了；兴许你根本就没有娘子，你是个神经病，妄想自己结了亲。”

“不……不是！”沉香急急道，扑棱坐了起来，眉上全部是汗。他手向铺上一探，到处是湿滚滚的，一片干凉地儿都没有，便知自己发了场噩梦。粗声粗气地喘了一会子，抬眼一瞧，窗外天色蒙蒙亮，一声鸡鸣在楼下的院子里冷不防窜上来，给他一吓。

小玉将两笼笼包放在桌上，只听“砰”的一声，桌上的小碟、小碗一齐一跳。沉香打了个激灵，皱眉道，“轻一点，这么用力干什么。别给弄坏了，人家店老板还要做生意呢。”

“你还说，”小玉叉腰道，“在这儿干坐着，看我一个人楼上楼下来回地奔走，又是端包子又是端粥的，我是你家丫鬟？真实的，这店小二也找不着人……你就不能搭把手，客气两句也成呀！”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道，“你歇着吧。剩下的我来干。”忙不迭地站起来，脑袋撞到了二楼房梁的横木上。

“小心——”小玉睁圆眼睛，惊道，可是已经晚了。接着，她扑哧一声笑起来，捂着嘴巴，吃吃道，“算啦，我没生你气。你看，包子和粥都已经到齐了，快来快来，咱俩干一个。”

“干……什么啊？”沉香小心翼翼地问。

“干杯啊。你们人不都是喜欢，吃饭的时候一面碰杯干杯，一面大叫‘干了——干了——’的吗？”

“干杯！”沉香马上道，举起滚烫的盛粥的碗，递向小玉。

两只莹白的小碗，“叮”的一碰。“干杯！”小玉登时眉开眼笑，仰起头来咕噜咕噜地喝它个精光。

却见她一身白衣下，若隐若显浑圆精巧的躯体轮廓。因她的身体略略向后仰，身体挣的笔直，便露着腰胯间细腻雪润、吹弹可破的皮肤，泄出一团白光来。沉香登时看得呆了，与她四目相对，便赶忙将滚烫的白粥一饮而尽，以掩饰方才的痴状。

“你昨儿个是不是没睡好？”她一面问，一面将叠好的蒸笼分开，道，“左边的是素馅的，右边的是肉馅的。肉馅的我要吃。”

“那我便吃素馅的。”沉香笑呵呵道。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把肉馅的全吃了。哎你吃你吃。”说着，她用筷子夹了两只小笼包，放进他的碗里。沉香见状，赶忙也为她夹笼包，几番谦让下来，小玉的碗里堆了六只肉包，沉香的碗里有四只。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嘴里嚼着包子，别过面孔，含含糊糊地道。

“是，我做了个噩梦。”

“啥梦？”

“嗨，都是老生常谈了，不讲也罢。”沉香托着下巴，静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堆儿：有来吃早饭、吃早茶的；有来听戏的——老态臃肿的男人搂着年轻貌美、衣着艳俗的女子，面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上点着蚊子血似的胭脂的老女人依着人高马大、黝黑精壮的男子；也有几个粉白面孔、模样算不得十分俊秀的公子哥儿，摇着纸扇鱼贯而入；屠夫在墙角旮旯里霍霍地磨着刀，他立起身，将一桶黑水泼在地上捆得结结实实、四脚朝天的劁猪身上。

“噢。”小玉稍显失望道。她因刚才楼上楼下的奔跑，再加上这会儿蒸笼上热腾腾的蒸气，眉间也出足了汗。

沉香见了，忙从怀里摸出手帕，道，“干净的，我还没用过。”便递过去。小玉只是呆呆地盯着那手帕，并不伸手去接，他便下意识地俯过身子，亲自给她揩汗。

“好啦。还是我自个来吧。”她面孔唰地红起来，一把夺过了手里的手帕，上上下下把脸颊、脖颈揩干净，镜子似的反光。

两人吃过了早饭，便启程出发了。因为一路上有很多话讲，时间过得很快，晌午时分，已经抵达峨眉山斗战胜佛府洞口。但见此地花明柳暗，绿草成茵；幽幽溪水，自东边一道缓坡铺张下来，佁然不动。此洞被几块顽石堵得死死的，根本不能进人。沉香倒退出两步，提掌运劲，大开大合地朝那堆石头上轰出几掌，只听雷霆炸响，树林攒动，鸟群飞散。

定睛一瞧，那些个磐石，已经被轰的粉碎。然而石头后面还是石头，与先前并无甚么差别。沉香倒吸一口气，欲再度出掌，却叫小玉一声制止住。

“喂，你先别急着出手。我感觉有哪里不对。”

“怎么？”他回过身来道，“打烂这些堵门的石头，咱们就可以进洞了。”

“不对，不是这样。”小玉摇头道，“依我看，根本就没有石头堵住洞口，这斗战胜佛府里面，已经完全塌方了。”

沉香一惊，忖度刚才的手感，是觉这些石头似无穷无尽，一掌劈出，只觉劈在一座山上，震得整条右臂酸麻无比。

“这可如何是好……”他颇有些沮丧地道。

小玉不响，上前几步，对着那洞口端详了半日。期间，两人将包袱里的干粮分来吃了。小玉不比沉香——他久历跋山涉水，早已习惯了远道奔波之苦，而她行了半日多的路，只觉得口干舌燥，嘴里的干粮像一把细沙，越嚼越是乏味，便急急地到那溪水边上去吃水。

等到她回来时，眼睛里便多了一分得意之情。只见她笑盈盈地凑近，对沉香讲，“我发现这里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说不定就能帮助你找到那位神佛。事成之后，你可要好好感谢我。”

“那是一定。”沉香连忙起身道。

她便带他到那溪水边上。只见她捧了一把溪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下，道，“真是美味无比。”

沉香面有不解。小玉示以他也效仿喝一口这溪水，“快尝尝，品一品与你从前喝过的溪水相比有什么不同。”

于是，他也两手做瓢，连吃几大口水。开初只觉冰凉如冻，浑身上下都激了一阵寒颤，而后却觉出一丝甘甜：一种无限宁静的心境油然而生，仿佛纵是面对世间的一切乌烟瘴气，都能超然于外，不为所动。

“怎样，怎样？”小玉见他怔了半天，也没啥言语答话，急的跳了起来。

“这，这水好甜……”沉香缓缓道，这话里头颇有些“大道至拙”的意味。但是小玉此刻只顾着他醒过神来，没甚留意，只是讲，“这是地下水，对比一般的溪水，当然会有些甜了。”

“地下水？地下水都这般好喝吗？”

“也不全是。”小玉讲，“但是重点不是这个。这山上明明有洞府，却被乱石给堵得死死的，一条暗溪自上而下泄下来，源头却来自地下。你不觉得这其中有猫腻吗？”

沉香低下头沉吟，像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半晌，他才幽幽道：“你是说，这斗战胜佛府的洞口，就在这水里……”

“是不是的，下去亲眼见一见便知了。”说罢，小玉拉起他的手，身体向下一纵。沉香反应未及，一声惊呼。只听“扑通、扑通”两记声音，二人已经遁入这河中。

青妹将增长天王安顿在铺上，用无色无相功法消去了他的心火，抓过一块热乎乎的湿毛巾，在他的面孔上胡乱地揩了几下。

昆仑山顶，晓风残月，东方天际渐渐吐白。她立于西王母庙庙前，却不见那西王母。凛凛北风中，楼宇亭台，已然暗淡无光，密密层层，却不复往日之恢弘壮丽。她慢慢地走着，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自知是不能履行答应持国天王的条件了，毕竟那广目天早就叫她一掌打死。青妹自说自话，“我给那老头儿留足了水和吃用，庙堂里也生了火，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再说，他一个仙形道体，也不会被饿死、冻死。”

正是说着，背上旧伤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青妹半伏于地，只觉天旋地转、目不识物，几乎昏倒。身体越发的冰冷，渐渐麻木。忽然，山穷水尽之时，那玉蟾竟从她怀中窜出，落在地上，跳了两跳，冲她“呱呱”地叫着。

“这东西，竟是活的么……”青妹不由一惊。

茫茫风雪中，要寻着一只遍体通白的蟾蜍何等容易？可它似乎无意逃离，甚至不时发出几声鸣叫来吸引她。青妹便听着这隐隐的叫声，艰难抵挡着风雪，跟在蟾蜍后面。待行了半日的路，她跟着它来到一座破庙，“又是庙堂，又是佛。”青妹嘀咕道。

这座庙久无人住，已经荒废的不成样子，墙基歪斜，院内遍地杂草，只是枯黄干瘦，毫无生机。“一如我。”青妹自嘲道，到这时，她终于肯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处境：

“青蛇背叛了我。”

“不，不是。我只是用完就被丢弃了。”她自言自语道。“一个工具，说不上啥背叛不背叛的。”

呱！

“我害了太多的人，死有余辜。”

“我对不起红玉，对不起刘沉香和小玉夫妇，对不起赵小姐一家，对不起牛魔王和铁扇公主，我对不起……”

呱！

“做坏事，可真难受呵。”

“到这份上，连青蛇都看不上我……”

“青蛇青蛇青蛇啊啊啊啊啊青蛇我要杀了你！我、我他妈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的头剁下来，我要撕烂你的皮和头发，我要把我的手伸进你的喉咙里，我要刨干净你的肚子，打碎你的牙，把你的眼睛吃进肚子里。你他妈听见了没有，我他妈的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青蛇青蛇啊！”

呱呱！

然而庙堂里没有回答，只有挡在大门外的呜呜的风声。青妹疲倦地将目光投向伏在案上的那只玉蟾。只见后者的一对水泡似的鼓眼睛放出光采来，照得她头晕眼花，直直地躺倒在床铺上。

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一开始是片幽暗水底的两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