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许曼楠（上）

我叫许曼楠，今年六年级。

今天放学有点迟，但是天空异常好看。我看见路边被父亲抱着的小男孩指着黄昏，眼睛亮晶晶的：“爸爸！天变红啦！好漂亮呦！”

他的爸爸轻柔摸摸他头发：“嗯，变红喽，那意味着什么呀？”

小男孩很高兴的大声说：“意味着吃晚饭啦！爸爸！我晚上想多吃冰淇淋！”

他的爸爸一边回应他一边带他进一辆在我看来很高级的车子里，小男孩趴在车窗上，眼珠滴溜溜一转，看到了我。

他对着我喊：“小姐姐，你也快回家吃饭呀！不要在外面玩呀，家里菜很热乎的！”

我看见车里他爸爸轻拍一下他脑袋，然后开车扬长而去，我默默看着车子直到远方不见，车尾气都未曾残留。

回家吃饭？

我坐回已经关门店铺的台阶上，掏出书包里的作业本开始写。

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才不会是热乎的饭菜，而是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醉酒毒打。

想到那名父亲对男孩宠溺的轻打和温柔的眼神，我心中没由来有些羡慕。

坐在台阶上写完作业后，天已经很黑了，我自然的走进菜市场，去一个小摊上挑菜叶和鸡蛋。

“8块。”

我低头翻自己破烂的小钱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钱，数了数，却突然发现不对。

钱包里的那20块没了。

只有零星几张皱烂的纸钱，加起来连5块都没有。

我一下就猜出是谁干的，默默把袋子里的两颗鸡蛋放回原地，对菜摊老板说：“只要青菜吧。”

我付了钱，无视菜摊老板怜悯的像在看路边肮脏野猫的眼神，平静的拿着装青菜的袋子离开。

黄昏照着交错的电线杆，路边的饭店里没什么人，野草蔫黄蔫黄的，我顺着路走进已经走过千百次的小巷里。

小巷破的很，时常能听见漆都掉了的矮房子上传来夫妻对骂的尖叫声，或者是训打小孩的声音，还有半夜三更婴儿尖锐的哭喊。

我睡觉的时候老是被吵醒，这些矮房子一栋挨着一栋，隔音又差，家里没热水器，洗澡要下楼接水洗。

蜘蛛网缠着发黄的灯泡，我掏出钥匙打开生锈的铁门，门未开就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好，好！嘿嘿，等我，等我吃完饭，马上过去，这次我可带了值钱的宝贝，我拿着东西和你赌……”

啤酒肚的男人躺在小沙发上，木桌上满是啤酒瓶，杂乱的碗和昨天的剩菜，苍蝇嗡嗡飞着，他浑然不觉，看见我，眼睛一瞪。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没饭吃！现在快点去煮，老子赶时间！”

我没吭声，煮一小蝶青菜放桌上，配着冷馒头闷头开始吃。

男人闻见味道，起身一见只有一盘青菜，顿时暴怒，一脚踹翻了木桌。

“呯！”的一声，桌子倒了，盘子摔得四分五裂，刚煮好的青菜撒了一地。

“老子等你这么久，你他妈就做这个出来伺候你老子？”他往地上啐一口，骂骂咧咧：“老妈原来天天躺床上半死不活，花了钱也活不了，白花！生个女儿屁用没有，全家就靠老子养你们是吧？一群吸血鬼！”

他指着我：“你还敢私自偷老子钱呢？20块！”

那会儿到底还小，我忍不住争辩：“我没有，那是我早餐省下来的，你把我钱拿走，我没钱买菜……”

“啪！”地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我只感觉脸上肿着疼，男人狞笑道：“还敢和你爹顶嘴了！？”

他又扬起手，我浑身颤抖，但这次电话铃拯救了我，至少男人摔门而走，我在地上抖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收拾地上的狼藉和昨天的隔夜饭。

收拾着收拾着，我不由自主想到不久前被自己父亲温柔抱着上车回家的小男孩。

他好幸福。

我的妈妈在一年前去世，从葬礼那天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个肮脏的小世界。

我也想……拥有那样的幸福。

——

我很努力，我知道学习是我逃离那里的唯一途径。

我破格获取了私立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我把通知书藏得特别好，不会有一丁点被那个男人发现的可能。

成功进入私立学校那天，我想，我应该向我的美好未来迈出了第一步吧。

可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

和我同龄的学生，坐着我从没见过甚至没听过的豪车，挑染靓丽的头发，做着精致的美甲，穿着限量版的鞋，然后，狠狠踩在我的脸上。

把烟头烫在我头上，身上。

曾经我惊叹于整洁干净的厕所成为她们霸凌我的场所。

“长成这狐媚子样儿干什么？你想勾引谁啊。”

“婊子，欠钱不还啊。”

我挣扎着：“我没有！”

“呦，还狡辩呢，你爹欠那么多钱不就等于你欠钱？父债子偿不懂？怎么，现在敢反驳我的话，以后是不是就敢拿老师来恐吓姐了？给你脸了是吧。”

她们冷笑着对我拳打脚踢，摁着我的脖子，让我跪在地上把她们的鞋舔干净。

美丽的容貌，只有在经济富足的背景下，才能绽放出光芒。否则，美即原罪。

耻辱，愤恨，崩溃。

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我拼命挣扎，发了疯的去咬她们，却被更多人摁住，被更恐怖的打。

她们用力一脚踩在我骨头上，“嘠哒”一声，我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仿佛也在那一瞬，听见自己心破碎的声音。

我以为，学校可以是我腐烂生活中得以苟延残喘缓息的地方，却不想，是更深的绝望。

拖着一身伤回到家里，我看见男人阴恻恻的笑容：“许曼楠啊许曼楠，穷人生的，就呆在穷人圈里，要那么多野心干什么，你身上永远有这个标签，私立学校，没人会看得起你。”

学校的欺凌，家中父亲醉酒的暴打斥骂，旧伤未好新伤又来。

这种环境下，我没办法学习了，成绩一落千丈。

老师很严肃的找过我，“再这样下去，你就没资格再拥有免学费的特例了，这次期末考要是再是这种成绩，收拾东西回家走人吧。”

我苍白着脸点头，嘴唇动了一下，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老师看出来了，无奈摇摇头：“这里的学生有钱有势，有些老师也惹不起，若是没有能力告到校领导那，你就忍一忍吧。”

我身形晃了一下，浑浑噩噩出了办公室。

原来，这些老师一直知道，只不过在装瞎罢了。

此后那几个月，我一生都不想再去回想。我没有了交朋友的欲望，没有了向前的希望，我第一次觉得许泰鸣说得对，我这种生在泞泥里的人，永远永远，只能呆在淤泥里。

我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每天半夜被巷子里或是吵架或是啼哭声惊醒，做噩梦，又惊醒，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上学，被欺凌，冬天冰寒刺骨的冷水被她们装在桶里，哗啦啦倾倒在我头上，我麻木的躺在地上，手指冷到没有知觉。

我等待着期末考那天的到来，等待着毫无疑问，我必定被扫出私立初中的事实。

我没有未来了。

和往常一样，她们又来了，我的麻木和沉默已经激不起她们的欺负人的畅感，踢了几脚，为首的淡淡道：“真没意思，算了，都打腻了，还不如去网吧开黑。”

她们真的离开了，第一次被这么轻易放过，我扶着墙站起，空气安静良久。

一声抽泣声响起，我没忍住，突然哭了。

眼泪一滴滴掉下来，砸落地面。

“哎呦，哎呦！哭了哭了！看见没！我就说这招有意思吧！”

“还是你厉害啊，会出主意。啧啧，真哭了，打她这么久我还没看见她哭过呢。”

“噗哈哈哈哈，你看她那样子，笑死我了。”

挑染头发的女孩玩把着打火机，笑眯眯的从外面走进来，然后脸色骤然一边，揪起我的头发，打火机“咔哒”一响，火光就在我眼前，我甚至能感受到火苗的热度。

我泪痕未干，睁大了眼睛，被这一变故吓得浑身发抖。

“哭什么，啊？”

“欠人钱还好意思哭？”

火光在我眼前晃，快要烧到我的皮肤，旁边几人笑嘻嘻就要拿烟头往我身上烫。

我无望的闭上眼睛。

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茫然的睁开眼睛，看见一名陌生的身影，手上拿着先前快到我脸上的打火机和烟头。

“老师快来了。”她的声音冷淡。

她们的霸凌从来没有人敢插手，不是没人看见，是没人会去阻止。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一次有人站出来，为首的女生冷笑一声：“你当老师是万能的？给你三秒钟时间离开，不要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打。”

我听见她语气淡淡：“要不你告诉我她干了什么事呗，我帮你们一起打啊。”

话是这么说，但我看见她朝我这方向看了一眼，手指轻微地点一下口袋里的手机。

她……是想救我吗。

可是没用的。

我麻木的躺在那里，那天老师的话和神情早已深深刻进我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