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小白也没想干什么，就是将天问变成一朵偌大的喇叭花放在山洞的入口处，提前在洞内设下隔音结界，避开接下来的喧哗，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告状表演：
“克～扣～吃～食啊～～”
“虐～待～少～女啊～～”
“屈～饿～成～招啊～～”
“阳～奉～阴～违啊～～”
“表～里～不～一啊～～”
“说～话～不～算～话啊～～”
……
别看小白不声不响地安分了两日，其实心里一直记恨着那个监管的羽民克扣她吃食一事，此刻正寻思着报复回去。
幽怨凄凉的声音利用喇叭花强之百倍的扩音术，从幽禁之地迅速扩大传递至整个桃花源的上空，在每一处角落回荡着，声声入耳，源源不断，不消不散。
桃源所有的修士们停下手中的修炼，面露疑色，窃窃私语，都在议论这些幽怨之声到底从何而来。
旁人无从查起，但薛蒙三人听见那熟悉清亮的音色三句不离吃的，心中了然，肯定是小白又在作妖。
幽怨之声持续到前半夜莫名又停歇下来，修士们松了一口气，心想，今晚还是可以睡个安稳觉的。
江湖险恶，只能说，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到了后半夜，小白似乎又感觉玩得还不够过瘾，还不够刺激，沉吟几瞬，眸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随手召出古琴九歌，纤纤素手，慢悠悠地拨动着一根根寒气剔透的丝弦，一下又一下，咯咯～吱吱～，咿咿～呀呀～……声行并茂，语气幽怨，阴森森地讲起了关于“一双绣花鞋”的鬼故事，负责扩音的喇叭花也十分尽心尽力地将九歌的寒气以及鬼故事逐字逐句传递出去。
而与小白共处一洞的楚晚宁注视着她现场深情投入的表演，满脸黑线，既无语，又无奈。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天问和九歌除了斩妖除魔外，有一日竟还会以这般奇葩的方式合作，一起“并肩作战”。
夜色空寂朦胧，有些还未曾进入深睡状态的修士们在半梦半醒间，耳畔边乍然听到这么一出鬼里鬼气的故事，吓得他们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跃起，心跳加速，后背凉嗖嗖的，额头直冒冷汗。
他们破口大骂到底是谁这么不厚道，半夜三更，又分别在自个居舍里外设下隔音结界。
可是那个鬼里鬼气的女声依然十分顽强地穿透过隔音结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你的床边，靠近你的耳畔，无比清晰的字眼窜入耳膜，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拼凑着幻想的画面，阴森诡异，惊恐万状。
好多女修半夜更是都被吓哭了，裹着被子蒙头抱成一团，花容失色，她们不敢睡觉，偏偏听到一丁点风吹草动又喜欢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接连病倒了一大片。
一双绣花鞋，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前两日被藤条上吊勒死的十八，当时她裙下的双脚上也穿着一双丝缎的绣花鞋吊在半空中轻轻晃悠，荡来荡去，那一幕画面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着实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直到五更过，天微微亮时，鬼声渐歇，桃花源那些被扰了一夜的羽民和修士们才勉强算真正沉入睡梦中，补个回笼觉。
白日里，薛蒙三人走到大街上看到其他修士们几乎都顶着与他们同款乌青的黑眼圈，面容憔悴，精神不济，显然昨晚睡不好。
桃花主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昨晚“一双绣花鞋”的鬼故事，而十八又刚死不久，两者一结合，身临其境，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桃源闹鬼，十八冤魂不散”的消息逐渐在修士间散播开来，闹得人心惶惶。
隐约猜到真相的薛蒙三人选择一声不吭，心里却为小白竖起了大拇指，这一招反击，手段高明，绝！实在是绝！忒损了！
外面的闹剧小白不得而知，秉着“我不快活，其他人也别想好过”的记仇理念，小白吹拉弹说，整整折腾了一宿之后，在被禁于洞内的第三天，她发现，前两天那个有意刁难、克扣吃食的羽民一大早不知是被上头请去喝茶了？还是被调去了别的地方当差？
但为了时刻监管他二人，上面特意又重新派了另一个羽民过来，态度和蔼，温柔可亲。
新来的羽民今天照例过来送吃食，都是现成的，刚刚新鲜出炉的鸡鸭鱼肉，蔬菜水果，花糕点心……
小白满意地点头，对新来的羽民大肆赞扬，这才是桃花源待客之道的正确打开方式，前两天那个羽民肯定就是凶手派来故意陷害抹黑他们桃花源的，属实可恨，还旁敲侧击地提醒羽民们要小心此等小人行径，别得不偿失。
那个羽民只能赔笑附和，对小白明夸暗讽的言辞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小白也不在意，权当羽民是哑巴吃黄连，默认了。
幽禁山洞的第五天，事情有了转机，牢洞门口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师尊，小白，你们在吗？”
小白跃下床走到门口，透过缝隙看见一位羽民和立在她身后一袭素白、面露忧愁的师昧：“明净师哥，你怎么来了？”
师昧道：“我要来接你们的，你和师尊怎么样，这些天可受苦了？”
小白看了看旁边的羽民，如实相告：“前两日还受到一些刁难和迁怒，不过这两日重新换了你旁边这位漂亮姐姐来监管后，就没有了。”
师昧看了一眼那羽民，回望小白，开始睁眼说瞎话：“仔细一看，小白你确实消瘦了许多。”
小白捏了捏自己的小脸：“可不是么，营养跟不上，我脸上的肉都感觉有些缩水了。”
那羽民闻言，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
这几天供你吃供你喝，大鱼大肉地伺候着，哪里缩水了，明明就胖了好不！
楚晚宁也跟着走到门口，驻足于小白旁侧，看了看外面的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淡淡道：“怎么了？”
“师尊。”师昧作揖行礼：“尊主接到禀奏已经赶来了桃花源，此刻正在与他们的仙尊交涉商计着。”
“哦。”楚晚宁顿了顿，神色淡漠：“甚好。”
那羽民打开牢洞外的荆棘丛，清了清嗓子道：“两位请随我来吧，众位尊上都已聚在饮露阁，等着听二位的解释。”
饮露阁离牢洞不远，当几人一路走过来时意外看见前边薛蒙满面怒容大步而来，嘴里还不停地激越咒骂着：“畜生！禽兽！臭不要脸的狗东西！恬不知耻！猥琐卑鄙！下流无耻！”
“萌萌，你这骂起人来也不够押韵，咱不气，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墨燃也在旁一边憋着笑，一边安抚着薛蒙。
“你管我？有本事方才你怎么不和我一起骂他！”薛蒙露出嫌弃的神情：“就知道躲在一旁看笑话，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恶心！”
墨燃笑道：“我不是文化人，没本事没本事。”
薛蒙依然还在继续骂，冷不防撞见迎面走来的楚晚宁、小白和师昧。
“吓！”薛蒙一惊，对上楚晚宁面无表情的冷脸和清寒的凤眸，素来骄奢的面容出现了惶然之色，连忙和墨燃一起俯首行礼：“师尊。”
“嗯。”楚晚宁冷冷瞧了薛蒙一眼，径自绕过他们走在了前面。
好奇的小白故意落后几步询问八卦，一脸的求知欲：“萌萌师兄，是谁惹你了？”
“还能有谁？”墨燃含笑叹道：“又是那个大师兄呗。”
“什么狗屁大师兄！禽兽！登徒子！”岂料薛蒙一听，刚压下的火气一点就着：“他这么随便，怎么就没染上花柳病！我他妈愿意花十年寿命祝他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烂鼻子烂眼睛我看谁还瞧得上他，这个卑鄙无耻，臭不要脸，猥琐下流，淫乱肮脏……”
小白：“……”
眼看着薛蒙又要陷入滔滔不绝的死循环，师昧忙打住他，指着后面喊了一声：“噓，快看，喜爱大师兄的那些女修来了——”
薛蒙顿时歇了谩骂，竟就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遁走了，急如丧家之犬，末了还颇要面子地喊了句：“我想起另有要事要做，先行一步！”
小白看着薛蒙一溜烟跑没影了，怔怔然：“哇，这个‘大师兄’有那么可怕么？居然能让蒙蒙师兄也怕成这个样子。”
墨燃忍俊不禁，道明原委：“方才我们无意中在酒楼撞见人家大师兄，起了些冲突，他回来就这样了，算是遇到了克星。”
“佩服佩服。”小白寻思着：“有机会，我一定得见识一下这个大师兄……”
话音未落，墨燃和师昧瞬间变了脸色，齐声嚷嚷道：“不行！绝对不可以！”
师昧语重心长：“小白，听师哥的话，这个‘大师兄’，你必须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对对对……”墨燃点头如捣蒜：“都是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街市上一抓一大把，没什么好见识的。”
小白欲言，然而此时还不是凑热闹的时候，走在前头的楚晚宁倏然转过身，远远唤着她：“白夭夭！”语气生生冷冷地：“你还不走？！”
“来了来了……”完犊子，师尊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
饮露阁里，薛正雍正与桃源的主人，羽民的上仙缓声讨论着十八被杀一案，外头走进来一名近侍，低声道：“上仙，人带来了。”
“请他们进来吧。”
羽民上仙近乎仙躯，周身环绕着莹莹灵光，看上去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天知道她究竟有多大岁数。
小白和师尊跟着师昧进了暖阁，环顾了一圈，瞧见了薛正雍摇着那把闻名遐迩的文人扇，与人相谈。
“尊主。”楚晚宁出声喊道。
薛正雍闻声扭头，眼前一亮：“玉衡啊，你们可算是来了。”他忙招呼楚晚宁过来，又怜惜地摸了摸小白的头：“怎么样，这几天没受什么委屈吧？”
小白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薛正雍，垂首，挽袖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十八姑娘也不是我杀的，我师尊明明可以作证，他们却不相信。”
“当然不会是你……”薛正雍连连叹息：“也不知怎样生出的误会，刚刚上仙都跟我说了，唉，可怜的孩子，半年不见都消瘦了，这外面的吃食到底是比不得自家的份量足。”
羽民上仙也并未阻止，只淡淡瞧着两人一唱一和，嘴角微抽。
小白跟薛正雍添油加醋的诉完苦，随即和师昧分别坐在楚晚宁旁边，不再言语，反正她这边有师尊和尊主撑腰，全权自当有他们去与上仙交涉。
楚晚宁道：“你们想怎么审，就开始审吧。”
薛正雍接过话道：“上仙，你看这样，本门另有一长老善炼丹药，来此地前，我特地请他炼了数枚赤子丸。”
“赤子丸？就是那个可令凡人开口吐真言的丹丸？”上仙闻言微微一怔，略带惊讶，施染着豆蔻丹霞的手指轻点唇边：“此丹所需材料复杂且极为难炼，就是在我桃花源中，要制成此丹也不下半月，想不到仙君门下竟有如此药宗能人，怎地不带他一同前来？”
“他性子偏孤，不爱与人同行。”薛正雍道：“丹药十日之内便可飞鸽送至桃花源，届时请上仙验明丹药效用，给他们服下，真相便可大白。”
上仙思付片刻，颔首道：“此法可行。”
薛正雍松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他俩先回去了。”
“慢着。”上仙抬起眼眸，一双赤红眸子盯着薛正雍：“事情尚未查清之前，楚宗师和白夭夭尚有嫌疑，纵使有尊主担保，本座也不能放他二人自由。”
薛正雍啪的一声合了折扇，脸上虽带着笑容，但目光有了些许沉冷：“上仙如此执意关押他们，又是什么道理，未免有些不地道了。”
“谈不上是关押吧。”上仙清冷道：“我未曾苛刻他们，每日供食亦不断，只是限了他二人活动，并不过分。”
“不过分？”薛正雍已是冷笑：“据我所知那牢洞不见天日，是关押明定犯人的地方，上仙上下嘴唇一碰说不过分，也真是厉害极了。”
“你们怎么没苛刻了！”说到供食，小白自觉有话语权，亦附和道：“虽供食不断，你却纵容监管的羽民私下克扣我和师尊的吃食，以次充好，缺斤少量，这几天我顿顿都吃不饱！”
旁边立刻有羽民厉声反驳她：“你一顿饭抵别人三顿饭，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胃！”
“我怎么不正常了！我怎么就不是人了！我不是人难道你是人啊！”小白怒声回怼，双目瞪着那个羽民：“再说了，你们羽民这几天也没少收我的金羽！”
哼——你个鸟人！
那羽民见小白态度如此乖张，不禁更气：“你——！”
“此事确是本座御下不严，疏于管束，考虑不周。”上仙伸出一个莹白如玉的手拦住了那羽民，抬起头，冲薛正雍冷冷一笑：“素闻死生之巅的薛尊主乃是一届螓首，法力虽盛，学识却略有欠缺，更不善文墨。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可全信，门徒的口才亦不差。”
薛正雍付之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都是粗人，上仙莫要介意。
这时，一旁安静听审的楚晚宁终是伸手拦下还欲辩言的小白：“既然双方都说了这么多，上仙欲待如何？”
“到底还是楚宗师沉稳冷静，果然不负盛名。”那羽民上仙莞尔，抬手取了个橘子细细剥了，递到楚晚宁面前：“双方各退一步，自由是绝对不可能，但牢狱也确实不妥。本座即刻令人带你二人转居凌霄阁，那是招待宾客之地，并派人看守，你二人不得出阁半步，如何？”
楚晚宁沉默几许，抬手接过了那只橘子：“如此，也好。”
下一秒，他转手就把橘子给了小白，淡淡道：“吃了。”
小白吃得津津有味。
羽民上仙面色微噎。
薛正雍执扇含笑。
师昧装聋作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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