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晋观秋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繁华的京城迎来了上元节，花灯挂满了街边小摊，她跟在皇兄身边——或者说称那少年是“三哥”——双眼瞟着那些动物灯，心里痒得不行。

于是三哥买了个兔子灯送她，纸扎的灯笼，兔子雪白透亮，两眼溜圆，憨态可掬。她爱不释手，脚下就少了注意，被谁丢在地上的杂物绊了一跤，扭了脚腕。

然后呢，然后她恍惚着，脊背悬空，肩膀和膝弯架在一双坚实的手臂上。

是三哥？不对。那时候的三哥很瘦弱，想把她抱起来谈何容易。

她终于在轻微的颠簸中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块蜜色的胸膛，半遮半掩地展露在大红喜服之下，一缕长发被她压在手臂下，乌黑微卷，末端缠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她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轻轻挣扎。

这个过程中她抬起了脸，正瞧见一块线条凌厉的下颌，连接头颅和躯干的颈筋骨清晰，喉结突兀，挂着几颗黑绳穿过的动物利齿。似乎是感觉到了变动，男人低下了头，两人目光相接。

怎样一张年轻英武的面孔啊。常年纵马征战的男人肤色略深，鼻梁上横跨一条两寸长的疤痕，看起来非常平整，只是颜色比肤色更深。与之相反的是那双浅金色的瞳孔，也许是瞳色太过明亮浅淡，显出一股难以遮挡的锐利锋芒，像是什么猛禽。

他的嘴唇很薄，轻轻抿着，嘴角压深，一副难以近人的漠相。本该如此的。

——可他偏偏在目光相接的时候笑起来，嘴角扬得高，一颗雪白尖利的犬牙探出些许。这带了孩子气的笑容霎时间让天地归于静寂阳光黯然失色，他披散着一头微卷的长发背对着阳光，于是一层乌发镀了金边，恍若神明。

她停下了动作。这张脸太过陌生，这不怪她。但是如今能与她同样一身喜服的异域男子恐怕只有毂狄首领披狼一人，当初的宴会他没去参加，毂狄来的使者说着流畅的汉语，字里行间都是对这个首领的钦佩和敬爱。

她看向两边，天色已经暗了，晚霞就在目光正对的方向，这里是毂狄和中焉的疆域交界处，长年驻兵，放眼望去营帐倒是数不清楚，住房却只能零星看见几所。

四处燃烧着篝火，大家聚在不远处，并不像中焉那样君臣之礼古板刻意。战士对自己的首领单膝跪地颔首行礼，看起来像是普通族人的倒只是弯下腰毕恭毕敬说一句毂狄话。晋观秋听不懂，但所有人都是这句话，她就猜出来了大概是“首领”的意思。

披狼就这样横抱着她，一路走向了最大的兽皮营帐，帐边伫立的中年男人眉目深邃，左耳穿环，正是那日应邀赴宴的使者。他身边站了个慈眉善目样貌亲人的女子，也是四五十岁的模样，身量不高，短衣扎袖，十分干练。她为披狼掀开了厚重的门帘，晋观秋想，这应该是披狼的侍女。

帐中燃着小火炉，炉火呼啦啦烧着，上面温着一壶液体，闻起来有一股奶香。其中一角挂着地图，摆一张简单的桌子，铺着一块兽皮毯。正对的就是一张宽阔的板床，上方挂着黑红色床帏，这是披狼的营帐临时改造的新房，虽然不像中原人那样大面积铺盖红色，但是晋观秋还是看出了这个房间的喜庆。

包括床上铺的雪白兽皮都是全新的，床头挂着一把黑金匕首，大概是什么传统习俗。床上放了一个琉璃果盘，里面摆着一些中焉少见的异域瓜果。

披狼把晋观秋小心翼翼放到了床的里侧，果盘怕碍着事也拿下了床放在床头的木质小柜上。他说了句什么，伸手要摸晋观秋的额头，她从未被陌生男子如此对待，自然是下意识躲闪。披狼的手顿了顿，也就慢慢收回去了，她看见男人眉梢略微落下，一副委屈模样。但是很快又整理好了表情，对着门帘大声说了句毂狄语。

营帐外被怀疑是侍女的女人应声进来，披狼用食指刮了刮自己的鼻梁，侧了侧身子向观秋示意身后的女人。

“她，汉话，好。”

披狼的汉语并不流畅，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吐字清晰，观秋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是来做翻译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