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池鱼之殃

　　“我从未想过背弃您。”

　　听着回荡在虚空中的那一声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诘问，风琼宇只觉得五味杂陈，垂眸哑然了半晌，才叹息着说出这句话。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看似不近人情、大公无私的父亲，内心深处原来也有这么多矛盾和挣扎。

　　不料，整个心境却像是被激怒了似的，剧烈震动起来，幻象片片碎裂，化作横冲直撞的黑雾，如利箭般直抵他眉心。

　　“若并无悖逆之心，你又何苦为了那个女孩这般顶撞我？”

　　“您还不明白吗？您所自得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噩梦！”风琼宇皱起眉头，刚刚萌生的恻隐之心登时消散得干干净净，“您愤懑于祖父一直以来的轻视和否定，可自我记事起，您又何尝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抨击我？您说不希望我重蹈您的覆辙，到头来却……”

　　“住口！当初朝野上下流言纷纷，若你不能尽快成长起来，胜过风琼骏一头，如何能服众？”

　　“既然这么盼着我进步，为何连一句夸赞都吝啬说出口？父子一脉，难道我会因为几句表扬就停止奋斗，不与您同心戮力，不按照您的期待去做一个优秀的储君？”

　　“过多的赞许，会令人骄傲自满。再说，如今冲冠一怒为红颜，完全不体谅父母心的你，的确算不上是个优秀的储君。”

　　风琼宇叹了口气，心底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那么，在祖父的打压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您，又成为自己所期盼的优秀之人了吗？”

　　“放肆！”

　　黑雾恼羞成怒，颤抖着发出尖锐的嘶吼，呼朋唤友扑向风琼宇，将他团团围住。

　　风琼宇神色一凛，抬手幻出逸尘剑往前一劈，登时便将包围圈破开了一个豁口。

　　“逆子！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伴随着一声怒喝，分裂的黑雾再次聚拢起来，不断翻涌收束、排列组合，变幻成各式各样的攻击形态，以更快的速度反扑过来。

　　“父王，您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才会一次又一次迁怒于旁人！”

　　黑暗中，一声震天动地的怒斥响起。

　　与此同时，一道道冰蓝色剑气划破长空，在万千黑雾的重重封锁下，照亮了风琼宇那双如锋刃般寒凉的眼睛。

　　他神情坚毅，眸中却写满了悲愤和失望，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誓要烧尽眼前一切见不得光的桎梏和阻碍。

　　“住口！住口！你拥有的一切都是为父赐予的，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跟我大吼大叫？”

　　听着黑雾逐渐暴躁的喊声，风琼宇心底越发悲凉。

　　他原是为了调和矛盾而来，本没有动手的打算。

　　虽然不得已用过一些小手段，可他最终，依旧带着满腔赤诚踏入了这里，本欲跟父亲开诚布公、心平气和地谈上一谈，再想办法带他脱离这无尽梦魇。

　　没想到，在他鼓足勇气直面问题的时候，那个自幼便引为榜样，令他无比敬仰和崇拜的父亲，那个曾教导他“知耻而后勇”的父亲，却选择了逃避、迁怒，推卸责任，始终不敢承认自己的过失，反将儿子的犀利判作悖逆，变本加厉地斥骂，甚至不惜兵戎相见。

　　——如此怯懦，如此无能！

　　那么，何必为了一个色厉内荏的可怜人而闷闷不乐？何必为了他的三言两语而心烦意乱？又何必绞尽脑汁地去迎合他的期待，成为他追名逐利、巩固权位的工具？

　　“从今往后，我只做我自己，只遵循自己心中的道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再也不被任何人左右！”

　　话音刚落，风琼宇只觉得浑身一暖，眉心骤然闪烁出一道强烈的白光，如劈山开岭的斧刃般撕裂黑暗，令黑雾在哀嚎中消弭于无形，最终凝聚成一个月白色的印记，点缀在他额间。

　　他有些不明所以，愣愣地低下头，不断打量着自己，却能明显感觉到，身上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觉醒后的琉月琴之灵，果然不容小觑。”

　　“谁？！”风琼宇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剑。

　　环顾四周，但见前方约莫三尺开外，忽然凭空亮起了一簇火焰，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像是个神出鬼没的幽灵，却能口吐人言。

　　“你们幻雪族王室，不是应该对本座很熟悉吗？”

　　“何方鼠辈装神弄鬼？”风琼宇冷声回呛，毫不犹豫地提剑狠狠刺了出去。

　　剑尖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火焰，却仿佛刺入了空气之中，不仅伤不到它一丝一毫，反倒还被跳动的外焰灼得通红。

　　他大吃一惊，连忙把剑抽了回来。

　　居然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火焰吗？

　　不对，幻雪族历代修习水系法术，父王体内怎么可能凭空出现这种东西？除非是外来之物！

　　难道……

　　“你是焰魔？你寄生在我父王体内，有何企图？”

　　“看来你还不笨嘛！”火焰明明灭灭，话语中满含讥讽之意，“人心的阴暗面，本就是魔最好的栖身之所，本座藏在这儿休养生息三十多年，可是舒服得很哪！”

　　“难怪父王的执念越来越重，原来是你蛊惑了他。”

　　“此话差矣！本座不过是放大了他内心的阴暗面，善恶一念，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走上什么样的道路，仍然取决于他自己。”

　　“妖言惑众！你今天逃不出这里了！”

　　说罢，风琼宇当机立断地捻诀运功，掌心结出繁复的咒印，抬手往上一送，一个巨大的法阵便在心境上空徐徐展开。

　　随着阵眼转动得越来越快，一束束月白色的激光从天而降，先是势如破竹地，将所有阴暗沉郁、损人害己的恶念轰成齑粉；再化作一阵阵耀眼的光波，回荡在整个心境内，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污浊不堪的角落净化、修复，令其恢复澄净与空明。

　　赖以生存的土壤自此消失，焰魔之火也不似从前旺盛了，却仍然稳稳当当地悬浮在半空中，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对它而言不过是挠痒痒。

　　“小小年纪就能启动这样的净化大阵，能耐果然不小！”

　　片刻的震惊过后，它像没事人一般穿过光雨，逼到风琼宇近前，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

　　“不过，没有花神之力协助，就凭你，还奈何不了本座。”

　　风琼宇冷着脸沉默不语，自顾自加强了攻击。

　　焰魔也不恼，依然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着：“哦，听说花神转世如今就在冰晶堡，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风琼宇眸中划过一丝慌乱，厉声呵斥道：“别打她的主意！”

　　“哈哈哈哈……”焰魔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好！很好！那就是她了！作为你摧毁本座藏身之地的回礼！”

　　“休想！”风琼宇一时气急，一把抓起逸尘剑，猛地掷了出去。

　　当剑身洞穿火焰的一刹那，他只看到一阵刺目的白光袭来，随后便骤然惊醒。

　　“太好了！冰主体内的魇气已经尽除，很快就能清醒过来，但若想痊愈如初，还需服药调理一年左右。”南柯喜出望外地宣布。

　　殿内众人都因此而雀跃不已，但这一切落在风琼宇耳中，却只剩一片混沌的嗡鸣。

　　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焰魔消失前那段丧心病狂的笑声，心脏被揪得一阵阵发紧，手也不自觉抖了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支起身子重新站起来，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

　　这个时辰，月儿应该还在看冰嬉，要快！一定要快！

　　『裕隆广场』

　　暖帐内，楚月泠刚刚欢满心欢喜地给一场冰嬉表演鼓玩掌，在等待下一个表演者上场的间隙，还偏过头兴奋地跟风寂雪耳语着什么。

　　恰在此时，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楚月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风寂雪连拉带拽地塞到了桌子底下，紧接着就听到“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一股似有若无的焦糊味扑鼻而来。

　　震动大约五秒后就停止了，当她懵懵懂懂地从桌底钻出来时，只看到了一只烧焦的灯笼，延绵的火舌早已将整个暖帐包围，封锁了所有出口。

　　怎么会？正常情况下，火势不应该蔓延得这么快！

　　她当场傻在原地，恍惚中不知被谁拉了一把，跟某个人肩并肩撞到了一起。

　　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楚星奕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还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面前，着急地大喊：“主人，小心！”

　　耳畔尖叫声不断，有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抱头鼠窜；有人试图施法灭火，却发现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只能绝望地哭嚎求救；有人依旧坚定地挡在冰后面前，高喊着“护驾”……

　　在一片六神无主的混乱中，某个沉稳笃定的中年男音格外引人注目——

　　“王后娘娘，刚才的震动，与先前血饮刀封印异动时，引发的地震颇为相似。”

　　闻言，楚月泠也急切地补充了一句：“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不正常，像是被法术激发所致！”

　　风寂雪原本还在坚持不懈地尝试灭火，听得此言，双手不由得一抖：“难怪这火灭不了！莫非……是焰魔在暗算我们？”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冰后缓缓站起身来，坚毅的目光在熊熊烈火的映照下更为明亮，“既然灭不了火，就想办法逃出去——大家不妨围在一起，壮年男人站在外层防御，撑开水盾阻隔火焰；老弱妇孺便守在里层协助，跟随着众人的步伐，毫厘不差地为脚下之路铺好水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齐心协力地往出口走，总能逃出生天！”

　　众人收到指令，也都不似之前那般慌乱了，纷纷依冰后所言聚拢起来。

　　风寂雪引着楚月泠踏入包围圈之内，转过头认真地对她说：“月姐姐，你和楚星奕、羽渡尘都是外族客人，待会儿跟在我身后就好，什么都不用做，我们会一起保护你们的。”

　　楚月泠笑着点点头：“好，谢谢你！”

　　就这样，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防护罩渐渐亮起，薄如蝉翼的冰蓝色外壳护佑着忐忑不安的人们，顽强抵御着周遭肆虐的火舌，于熊熊烈焰中辟开一条生路，在冰后的指示下，坚定不移地向出口挪动。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楚月泠走在拥挤的人潮中，听着周遭众志成城的口号声，不知怎么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真好啊！逃出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向他们道谢！

　　她想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有一条火舌已经悄悄探到了自己脚下。

　　与此同时，楚星奕瞳中也飞快地闪过一抹赤金色。

　　“啊！！！”

　　下一个瞬间，她只感到脚踝一紧，整个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下陷去。

　　视野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楚星奕一脸惊恐地转过身来，飞快地伸出手，想要拉住自己的手指。

　　在她消失的一瞬间，所有被幻雪族水系法术覆盖过的区域，都奇迹般地灭了火。

　　“主人！！！”

　　楚星奕一时没刹住车，当场摔了个大马趴，重重砸在地面上，眼睁睁看着楚月泠像泥鳅一样没入火舌之中，早已吓得肝胆俱裂，一边无助地拍打着焦黑的地板，一边红着眼睛绝望地嘶吼：“快来人救救她！帮我救救她呀！”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听到这一声吼，冰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对对对！快灭火！全力搜救楚姑娘！”

　　回过神来的风寂雪和羽渡尘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楚星奕，见他的衣衫早已黢黑得不成样子，双掌也被烫得通红，活像两只红烧猪蹄，还燎出了几个大水泡，本想先带他到安全的地方疗伤，再回来搜寻楚月泠的下落，却被硬生生挣脱了。

　　“别管我！先帮我找主人！快啊！”

　　说罢，他又带着满身的新伤跑了出去，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在废墟中奋力翻找着什么。

　　风寂雪和羽渡尘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也随之加入了搜救之列。

　　“月儿！月儿！”

　　暖帐外，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呼喊。

　　风琼宇施法扑灭了外围的一圈火焰，迈着大步跑进满室狼藉的暖帐中，心急如焚地左顾右盼：“月儿呢？她人在哪儿？”

　　“消……消失在火里了。”风寂雪泪盈于睫，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糟了！”风琼宇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呼吸几乎都停止了，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晃了几下。

　　楚星奕泪流满面地扑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他的衣摆，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哑着嗓子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快带我去找她！求你！求求你……”

　　风琼宇攥紧了拳头，呼出一大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串联起前后的所有线索，细细思量着——

　　如果月儿还活着，那么，整个冰晶堡只有一个地方，最方便焰魔下杀手！

　　“快！跟我去玄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