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惊变

　　当风琼宇带着御医风风火火地赶到寝宫时，风厉明已经在仆人们的服侍下沉沉进入了梦乡。

　　“父王睡了多久？”风琼宇转头问候在一旁的小厮。

　　“约莫一刻钟。”

　　“他今夜回来，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有有有！”小厮回答得斩钉截铁，“王上刚才回来的时候，前脚还吩咐奴才帮他倒茶，后脚就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怎么叫都叫不醒，只好招呼人一块儿将他扶上床，七手八脚地脱下外衣、褪去鞋袜……王上一向睡得浅，平常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醒，可今夜经受了这般折腾，却反而睡得越来越沉，兴许是吃醉了酒的缘故吧。”

　　闻言，风琼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尽管是他授意南柯，先在宴会上利用琴声催眠父亲，让他多喝几杯酒，待其醉意上头后，再和自己一道将人送回寝宫，但事态发展得如此迅速，反而有些不同寻常。

　　“父王酒量不差，方才席间，不过只喝了四杯，完全没有醉酒的可能。还请御医仔细诊治，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

　　御医连连点头称是，诚惶诚恐地把完脉后，都诧异地面面相觑，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回禀少君，王上这是害了梦魇，病发得很突然，且来势汹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若不尽早出手干预，恐怕会长睡不醒！”

　　“不应该啊！清心曲本有宁神之效，若只是寻常梦魇，听完后即刻便能缓解。”南柯也大吃一惊，垂眸思忖了片刻后，渐渐察觉出不对劲，“如果越发严重，就说明困扰冰主的心魔十分强悍，外力介入反而让它受到了惊扰，开始反噬其主了。”

　　说着，她抬头看向风琼宇，神情极其严肃：“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引梦术牵引元神出窍，亲自进入冰主的梦境将魇魔击溃，为他净化心海，如若不能全身而退，不但入梦者性命难保，就连你父亲也会……”

　　风琼宇面上划过一丝慌乱，眸光不停地闪烁着，转头凝望风厉明的睡颜时，更是掩藏不住内心的愧疚和自责。

　　糟糕！这下玩脱了！

　　即便从一开始，他就打着趁父亲安眠之际，暗中潜入梦境探查其心魔，尽最大努力与之达成和解的主意，却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可事已至此，但愿亡羊补牢，还为时未晚。

　　无论是身为一个蒙受养育之恩的儿子，还是作为整件事情的主使者，他都该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拯救自己的父亲，修正计划中的纰漏。

　　打定主意后，他反倒冷静了下来，抬眸对上南柯的视线，坚定地说：“那就请仙上引导我入梦，如果途中遭遇什么麻烦，就有劳您襄助了。”

　　“这是自然的！要是真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会第一时间将你拉回现实。”

　　风琼宇点了点头，依照南柯的吩咐，在风厉明床边坐下，牵起父亲的手，缓缓闭上眼睛。

　　随着一阵琴声响起，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跃动的音符仿佛串成了珠链，牵引着自己的意识，渐渐深入虚无的黑暗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有光芒照亮了前路。

　　远远望去，只见风厉明被锁链捆住了手脚，吊在一个高他半头的刑架上，浑身上下都被黑雾环绕，始终低垂着脑袋，似乎是陷入了昏迷。

　　“父王！”

　　风琼宇惊叫着飞奔上前，却狠狠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霎时天旋地转，浓重的白雾遮蔽了视线。

　　恍惚间，一个男孩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唉……怎么还是写不好？”

　　“谁？！”他连忙幻出逸尘剑横在身前，警惕地环顾四周，全神贯注戒备着。

　　雾气渐渐散去，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冰晶堡，还正好站在东宫大门前。

　　大门敞开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桌案前，正垂头丧气地丢下毛笔，将面前写满字的宣纸揉成一团，小声跟站在身边的少年抱怨着什么。

　　少年满脸无奈，却依旧笑着安慰道：“你还小，腕力虚浮是寻常事，多练练就好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少因为写不好字被父王打手板。”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面生，怎么会无端端出现在自己居住了十几年的寝宫里？

　　风琼宇心下一惊，当即拔腿冲了进去，提剑指向他们，高声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进来的？”

　　可小男孩却全然不理会，依旧自顾自说着话：“还好父王从来不打我手板。”

　　他冷下脸来，又逼近了一步，眉宇间已然带了几分怒意，却仍然耐着性子重复：“我再问一遍，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但少年也好似没听到一般，转头略过了站在正前方的他，将温和的目光投向小男孩：“所以我很羡慕你啊！”

　　风琼宇见状，便也不再多费唇舌，阴沉着脸提剑扫过桌案上堆叠的书册，眸光愈发冷冽，流露出十足十的敌意与戒备。

　　本想给闯入者一个下马威，可剑锋却只是轻飘飘地在虚影之间穿过，什么也没有碰到。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的怒火登时消散得干干净净，狐疑地转头打量四周。

　　原来，这里并不是现实。

　　“难道……这是根据父王的记忆编织而成的幻境？”回想起此前经历的种种变故，他隐约有了一个猜测，定睛看向那个笑意盈盈的少年，“听说，父王曾经有个允文允武、温文尔雅的兄长，备受臣民爱戴，莫非就是……”

　　出神的工夫，小厮走进门来通传——

　　“少君，王上让您去议政殿找他。”

　　“知道了，马上就去。”少年答应着，转头对小男孩说，“今天就到这儿吧，赶明儿我得了空，再教你习字。”

　　“好，大哥，那我先回去了。你要是有空，记得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小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欢快地冲少年摆了摆手。

　　果然，他就是自己未曾谋面的伯父——风希明。

　　别说，他跟堂兄还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嘴巴，简直一模一样！

　　猜想被证实，风琼宇的目光却愈发深邃。

　　看起来，他们兄弟俩感情还不错，可是为什么，每次提起这位英年早逝、风评甚佳的伯父，父王总是讳莫如深？

　　该不会……当真如外界传言那般，是为了储位之争吧？

　　风琼宇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目送小男孩离去。

　　数不清几个星沉月落后，再见面时，他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

　　少年风厉明出落得俊美非常，和现在的风琼宇如出一辙，却不似儿子那般清冷疏离，而是热烈的、张扬的，像太阳一样耀眼。

　　他手持长剑，正站在演武场上和兄长比试。

　　风琼宇站在台下默默看了一会儿，连连摇头。

　　父王这时候的功夫，实在是不到家——进攻时过于急躁，速度和力量都不足；防守时下盘又不稳，且节奏有些错乱，一招一式间破绽百出。

　　反观伯父风希明，他始终都是那样镇定自若、从容不迫，明明有很多次一击制胜的机会，却几次三番轻轻放过，只有在为弟弟拆解招式、点明错漏时，才会一改柔和防守之态，发起猛烈的攻击。

　　复盘到一半，风厉明已经是冷汗直冒，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刚才，大哥全力应战的话，我肯定走不过三招。”他惭愧地低下了头，感慨道，“你怎么能学得这么好呢？”

　　风希明张了张嘴，面上浮现出些许无奈，最终只是淡淡道：“身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精。”

　　“希儿，你的剑术练习得怎么样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让兄弟俩同时打了个激灵，齐刷刷地半跪在地，拱手见礼：“参见父王！”

　　祖父？

　　风琼宇惊讶地转过头，注视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中年人。

　　祖父去世的那一年，他刚刚满月，从小瞻仰到大的，只有他老人家的遗像，如今有幸见到真人，越看越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画笔无法描绘出的气场——威严庄重，不可逼视。

　　即使明知道，眼前人只是记忆中的幻影，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也依旧规规矩矩地冲祖父行了大礼，以示敬意。

　　先王缓步走上高台，在两个儿子跟前站定，目光是温和慈爱的，却又不失犀利。

　　“回禀父王，儿子这两日一直勤加练习，不敢有一丝懈怠。”风希明恭恭敬敬地回话。

　　“那正好！看你们兄弟俩切磋得热闹，为父倒也技痒难耐。你教弟弟教得不错，接下来，要努力给他做个好榜样啊！”

　　“请父王指教！”

　　“来吧，让为父看看，你究竟修炼到哪一步了？”

　　就这样，又一场比试拉开帷幕。

　　与风希明的点到为止不同，先王的剑意凌厉而霸道，攻势也是绵密的，几乎找不出破绽，每一次交锋，都无疑是在惊雨风雷的夹缝中艰难求存，如果不能掐准时机，使出浑身解数去撕开一条裂缝，就连自保都做不到。

　　风厉明倒吸一口凉气，慌里慌张地大跨几步退到台下，眼睛却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架势……看来父王指导我的时候，已经很手下留情了。可是为什么，他只对大哥这样呢？”

　　看着看着，风琼宇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有些眼熟。

　　从四岁开始，到进入栖梧宫之前的九年半时间，风厉明也是这么指导他修炼剑术的。

　　无论平日里练习得多么刻苦，只要一站到演武场上，就会被杀得片甲不留，仿佛自己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做出的所有努力，在父亲眼中，都不过是像筛子一般数不胜数的漏洞，除了日复一日的挑剔和数落，什么都换不来。

　　每次下了场，他都会后怕得发抖，蹲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有一回，他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

　　“为什么您素日待小雪温和慈爱，却偏偏对我如此严苛？太偏心了吧！”

　　他记得当时，父亲愣了很久，明明很生气，却罕见地没有当场发作，眼里涌动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愫，最终化作一声长叹，连愤怒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小雪早晚是要嫁出去的，为父对她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她知书达理、明辨是非，不做太出格的事情，一直宠着倒也无妨。等年纪到了，再仔细为她挑个好郎婿，保她余生幸福安乐，便已经足够了。

　　但你与她，注定是不同的。

　　因为你是王储，主宰着我们的未来，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承载着所有人的期许——

　　父母指望你成长为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能够为至亲遮风挡雨，令家族和睦安定，维护好王室的体面和尊严。

　　臣民祈盼你能够亲贤远佞、体恤民情，创造一个没有硝烟和纷争的太平盛世，让所有人都过上吃饱穿暖、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

　　要成为家与国的脊梁，承担起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就必须修身养性、克己复礼，历经千锤百炼，蜕变得足够成熟稳重、坚定强大，洞悉人情冷暖，方能不为外物所动，亦不为私欲所扰，更好地带领全族子民踏上新征程！

　　而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些，不过是万千修炼中的一环……”

　　那个时候，七岁的风琼宇还听不懂这些，只觉得父亲冠冕堂皇又啰里啰嗦，讲话就像念经一样令人心烦。

　　然而现在，十八岁的他驻足于此，回望着父亲的过去，却突然有种被子弹命中眉心的感觉——

　　父王当初那些话，究竟是说给他，还是说给年少的自己？

　　“看来咱们父子俩，还真是一脉相承啊！有人岁月静好，就有人负重前行，可您能不能告诉我，若终有一日不堪重负，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