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栖梧宫风波（上）

　　栖梧宫，重火院卧房内。

　　楚月泠轻阖着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急促，脸色苍白，额间沁出了点点细汗，嘴唇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紧蹙起，像是做了什么噩梦，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地呜咽了一声，呢喃着一遍遍叫“娘亲”。

　　脱臼的右臂已经复位，用厚厚的绷带缠紧了，挂在脖颈上，显得十分臃肿。

　　南忆用冷水浸湿了毛巾，轻轻敷在她脑门上，抬手揩了揩眼泪，哽咽道：“这丫头真是可怜！眼看着苦难将过，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偏偏就……”

　　凤皓负手立在一旁，凝视着楚月泠枯槁的面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转头询问陌知云：“喂！月丫头怎么样了？”

　　语气不善，隐含着怨怼，连名字都不想叫。

　　恨屋及乌，他始终是膈应陌知云的。

　　毕竟，她的恋人——许洛飞，是害死自己毕生挚爱的重大嫌疑人，在各种各样的铁证面前，不仅拒不认罪，还越狱叛离神界，惹出了一堆麻烦。

　　即使过去了千万余载，司清歌的死亡，已经和神之纪元的种种传奇风波一样，成为了史书上寥寥几笔的小故事，他也从未有一刻放下过，往昔的伤痛。

　　午夜梦回，他时常会流着泪惊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追忆着一去不复返的初时美好，怀念着再也无法重聚的……故人。

　　明明就快要成亲了，他和司清歌，原可以成为万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拥有幸福美满的人生，可是就差一点点！

　　包括这一次，楚月泠离她梦寐以求的平凡生活，也是差那么一点点！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这一次，又是哪里出了纰漏？

　　事实上，当风琼宇将她救回栖梧宫的那一刹那，凤皓就已经感觉到，这丫头身上的圣火咒印，已经被解除了。

　　怎么回事？谁干的？魔族余孽入侵芳菲境，抢夺焰魔之魂倒还可以理解，但他们，怎么会知道月丫头的真实身份？

　　会不会……又是奸细暴露的？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我们三个师兄弟，就只剩下陌知云和南忆——前者是月丫头的御用医官，常驻芳菲境八年有余；后者是清歌手下的忠仆，就任百花宫代理宫主，会是她们俩其中之一吗？

　　思及此，凤皓眯了眯眼睛，看向她二人的目光中，不禁多了几分怀疑和警惕。

　　这也是他不顾众弟子非议，特意吩咐风琼宇，必须要将楚月泠安置在重火院的原因——宫主的寝院，是整个栖梧宫最安全的地方。月丫头疗伤期间，没有任何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她没有内伤，发烧是由于手臂脱臼之时，受到了惊吓引起的，没有大碍。复位之后，将养两个月便可痊愈。”陌知云搭了一会儿脉，便瘫软地靠在轮椅上，白着脸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提起力气来回话。

　　与逐魂一战，她虽未曾伤及要害，双腿却不慎被割伤，左肩胛骨也被刺穿，创口都很深，疼得无法站立，只能坐着轮椅前来诊病。

　　“知云，你也伤得很重，理应卧床休养才是，何必急着赶过来呢？”南忆关切地说，“栖梧宫中也有技艺不错的医师，他们能应付的。”

　　“这些年，小殿下的身体，一直都是由我照料的，不亲自走一趟，我总是不放心！”陌知云咳了两声，对凤皓使了个眼色，欲言又止，“而且，我还有一件要事，必须马上向火神殿下禀报！”

　　凤皓会意地点了点头：“去隔壁雅间说吧！你们俩一块儿过来！”

　　南忆轻轻颔首，推着陌知云，先一步走出了门。

　　离开之前，凤皓还不忘殷殷叮嘱自家徒弟：“琼宇，在我们回来之前，你要看护好月丫头，务必仔细些。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风琼宇拱了拱手，爽快地应承下来：“弟子明白！请师尊放心！”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寂静的卧房内，唯有楚月泠口齿不清的梦呓声，格外清晰——

　　“娘亲！娘亲！别走！别丢下我……”

　　她双眉紧蹙，低声呜咽着，无意识落下两行清泪，不断摇晃着脑袋，迷迷糊糊地把头上的冷毛巾给晃了下来，掉在软枕上。

　　风琼宇叹了口气，默默走上前去，替她重新将毛巾敷好，而后立身站定，抱起拳头，对床上的小姑娘深施一礼：“很抱歉！我……没能救回你娘亲，也没能挽救你的族人。”

　　御芳族上下两千多口人，除了少主之外，全部血祭而死，魂魄被焰魔吞噬，只留下僵硬苍白，毫无生气的肉身——有的被噬血蝠吸干了血液，痛苦抽搐、面目狰狞；有的一脸不可置信，双拳紧握，眼睛瞪得老大；有的将自家孩子牢牢抱在怀中，绷紧了身子，用脊背挡下致命一击，却依旧没能保那稚儿活下来……

　　而芳主楚曦，更是尸骨无存，大火扑灭后，只在清竹轩焦土一般的断壁残垣中，找到了摔成两截的法器——辟火莲杖。

　　花蕊中央镶嵌着的聚灵宝珠，在强烈的法术冲击之下，已经碎成了齑粉——不难想象，在赴死的前一刻，她依旧在竭尽全力压制焰魔之魂。

　　整个芳菲境一片死寂，只有倒在清竹轩台阶下的狐仙云瑾，还留存着微弱的气息。不过，她也受到了爆炸余波的影响，伤势严重，已经转移到栖梧宫客房，派专人救治了。

　　——伤亡之惨重，前所未见！

　　作为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修仙奇才，风琼宇往常出任务，都是大捷而归，斩于马下的妖孽、魔物不胜枚举，还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惨烈的灭族场面，鲜血淋漓、无力回天。

　　回想起搜救现场，幻雪族将士们处理尸体时，痛心疾首、长吁短叹的表情；回想起楚月泠晕过去之前，那一声声急切到近乎哽咽的恳求；回想起自己将人救出来时，对她信誓旦旦的承诺……

　　风琼宇长叹一声，只觉得挫败极了，一阵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双手渐渐攥紧，掌心起了一层腻汗。

　　他一贯以斩妖除魔、锄强扶弱为己任，每一次出手，总能如救世主临世一般，给人们带来温暖和希望。

　　或许是成功来得太过轻易，老天看不过眼，非要叫他栽个跟头，却偏偏……是以这样残酷的现实为代价！

　　他曾经拯救过那么多人，唯独这一次，失败得彻彻底底，毫无转圜的余地！魔族余孽手段之狠辣、行动之迅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如果楚月泠醒过来，他该如何面对呢？是自己狂妄自大，以为这次救援一如往常，才会夸下海口，给了她一个虚幻的希望，到头来，却又不得不……亲手打碎这个希望。

　　与此同时，隔壁雅间内。

　　甫一坐下，凤皓便抬起手，在里间织了个隔音结界，防止有人偷听。

　　“火神殿下，大事不妙！圣火咒印被解开了！”陌知云连珠炮般地汇报起来，语气十分急切，“是荼蘼干的！我没拦住她！”

　　“什么？怎么会这样？月丫头的身份暴露了？”南忆大惊失色，“你身上的伤，也是拜她所赐？”

　　“不是！”陌知云神色晦暗，“是逐魂伤我，一点儿往昔的情分都不念！”

　　凤皓冷眼旁观着她们的对话，眸中的狐疑之色越发浓重：“月丫头的身份，怎么会突然暴露呢？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本尊、水神及剑神，就只剩下你们俩了。”

　　闻言，南忆倏然一惊，犹如惊弓之鸟：“不关我的事！主上（指花神）对我有大恩，我怎么会背叛她呢？火神殿下若是不信，尽可对属下使用搜神之术！”

　　“属下也愿承受搜神之术，以证清白！”陌知云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知道，因为逐魂的缘故，您一直对我心有疑虑，但我从未出卖过小少主！”

　　凤皓没有犹豫，两指相并，将一道强大的法力注入她二人眉心，缓缓闭上眼睛，开始施法。

　　搜神之术，是神界的一种审讯手段，顾名思义，能读取受审者深藏在元神深处，最真实的记忆。

　　无论是已经被遗忘的，还是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及的，亦或是被刻意歪曲隐瞒的，都逃不过术法的探查，早晚会露出庐山真面目，无所遁形。

　　嘴巴会说谎，但记忆，永远不会！

　　经过一番细致的搜寻和探查，可以确认，她们的记忆和言辞没有出入，二人都是表里如一的忠诚。

　　“你们可以排除嫌疑了！”凤皓收回法术，眉头却越蹙越紧，“奇怪！难道……是因为舍灵咒的缘故？靠着下咒者和受诅人之间的牵制感应？事关月丫头的性命，本尊严防死守了十三年，水神和剑神就更不可能掉链子了！”

　　“火神殿下，先别纠结身份暴露的问题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想办法，重新封印月丫头的经脉吧！”南忆急得手心全是汗，胸口剧烈起伏，“我们都很清楚，她生来身负轮回诅咒，一旦花神之力觉醒，舍灵咒的功效，将再也无法压制！她会被迫付出代价——重蹈前生的覆辙，循环往复，不得善终！”

　　“这……只怕没有办法了！”陌知云欲言又止，脸色十分难看，“方才诊脉时，我意外发现，荼蘼用千年雪灵芝催动花神之力，彻底激活她的灵根，冲破了圣火咒印。雪灵芝性寒，本就有御火之效，又能极好地温养木系灵体。现如今，她丹田充盈、内息精纯，就像一汪蓄满水的湖泊，与十三年前，灵窍未开的襁褓婴儿，不可同日而语！如若再以外力强行压制，无论手段多么温和，都会让她遭到反噬，导致灵流冲撞、气血逆行，恐有性命之危！”

　　“可恶！”南忆气极，不禁攥紧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上，“这岂不是……断了月丫头的所有生路吗？咱们废了多大心思，才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了十三年？眼看着，她马上就要离开芳菲境，回归平凡的乡野生活，却偏偏……又被卷回了是非之中！”

　　“火神殿下，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陌知云低声哀求，“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实在不忍心让她……”

　　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凤皓长叹一声，深深闭上眼，强压下心头的烦闷与怨恨，握住茶杯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当初，他与三师弟司清玄，为了保护花神转世的安全，同大师兄陆骁摒弃前嫌，顶着触犯天条的罪名，时隔一个纪元后，久违地联手合作，想出的唯一一个，既不惊动天廷，可行性又高办法是——

　　趁楚月泠尚在襁褓，先封印她的力量，抑制舍灵咒生效。等她年岁渐长，再找准时机，引导楚曦禅位于南忆，将她们母女俩送到一个远离纷争的世外桃源中，派专人暗中保护。

　　曾经，没能保护好小师妹，而现在，只想尽力保全司清歌的转世——这是他们唯一的私心。

　　魔族的动乱，他们三兄弟联手应付就好，不必牵连旁人。

　　眼看计划即将成功，却横遭奸人破坏，把所有人都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魔族大张旗鼓地血洗芳菲境，势必会惊动神界，栖梧宫的一举一动，已然成为天廷关注的焦点。

　　身为宫主，此时此刻，任何一个不寻常的决策，都可能引起高层的注意。一旦苦守的秘密暴露，不仅保护不了楚月泠，就连他自己都难逃罪责，还会牵连师兄和师弟。

　　凡人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便是生而为神的行为准则。只有摒弃私情私欲，不为外物所动，才能做到公平公正、不偏不倚，为六界苍生谋福祉。

　　这么多年来，凤皓一直夹在法度与情理之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私心，如履薄冰、备受煎熬。

　　所幸，还有两个兄弟陪他一起扛着。

　　只是如今，就算有心想做些什么，恐怕也是于事无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