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纫香番外

我叫陈纫香。

我是梨园会长姜荣寿的外甥，北平名角儿，北平名角儿......再有名气又能怎么样呢？

我二十岁那年，去了趟上海，心就留在了上海，因为我遇到薏姝。我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天，雨下得很大，我被困在公园儿的亭子里，是那个拿着油纸伞伸向我的手，将我解救出来。

那天的薏姝梳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身雪白色的裙子，好看，好看得不得了。我接过她递来的油纸伞，同时也将自己的心递给了她。

但是老天爷总爱和我开玩笑，名气再大的角儿，在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富商眼里，都是下九流。薏姝的家里人不同意我和她在一起，我就带着薏姝逃，逃离这个吃人的肮脏地方。

可惜的是我没本事，还是被抓住了，薏姝的父亲拽着薏姝的手走，我挣扎，我想要去把薏姝给拽回来，如果我有这个能力的话。但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薏姝被带走，而我除了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

我被小厮压着打断了腿，又给扔到了荒郊野外，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就这样死在这儿挺好。但我还是被人发现了，他们把我带回去，又把我救活，命救回来了，心回不来了。

我就每天坐在地上，喝酒然后喝醉，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我用酒精一次又一次地麻痹我自己，在最难过的时候，我还会伸手去锤那条断腿，腿疼心就不疼了。

但是，心真的能不疼吗？

第一次见到阿檀那天，我又喝得酩酊大醉，心得疼的厉害，翻身间又从床上摔了下去，我躺在窗帘底下，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刺眼，也不暖。

可能是因为我没关门吧，小姑娘畏手畏脚地推开门就走了进来，心也是真大。她走到我的面前，窗帘没拉紧，一寸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朝我伸手，像极了薏姝。心口一紧，我抓着她的手，搂她入怀里。

“薏姝，薏姝...”我知道她不是薏姝，可是我的心里太苦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推开我，反而伸手在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我。她和薏姝一样温柔。我松开她时，她还在走神，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我抹去眼角的泪水，无奈地笑着，“你不是薏姝。”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小帕子递给我，我看这帕子，就像那天薏姝给我递伞一样。 她瞧我不动，就伸手来给我擦眼泪，还问我真的就打算这么蹉跎人生了吗？

我的人生，还有人生吗？

那天商细蕊也来劝我，我知道是月玲让他来的，来劝我振作起来。商细蕊说，要领着我再上台唱戏。他说兹要是我重新上台唱了戏，薏姝就能知道我还活着。那一瞬间，我才真的感受到，我还活着。

商细蕊走后，小姑娘却没走，我和商细蕊说话的时候，她就乖乖地蹲在我旁边，我问她，她是谁？姑娘朝我乐呵，她说，商细蕊有杜七，我有她。

我没有给她答复，我知道她是个记者，略有名气的小檀记者。

姑娘伸手将窗帘拉开，瞬间大片大片的阳光通过窗子倾倒进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阳光。可是光都打在我的身上了，我为什么要拒绝这束光呢？我放下手，问姑娘，这样的光，明天还有没有。

第二天，姑娘果然是来了，早晨醒得早，我就在猜，姑娘今天会不会来。许是我用了太久的时间走到门那里，姑娘一直在门外喊，真有生机啊。

我那时问她为什么非得赖上我，她说她是我的千里马。姑娘看我的眼神真挚又热烈，和薏姝一样，我好像真的能感受到，她是发自内心地对我好。

后来，阿檀无处可去，我也就收留了阿檀。

姑娘就是阿檀。

阿檀喜欢给我做豆腐汤，还不许我说不好喝。我怎么会说不好喝呢，这可是阿檀的拿手菜。

我记得有一次，阿檀非要躺在我的旁边，一点姑娘家的矜持都没有，要不是我动不了，不然非得给她踹下去。但也是那次，阿檀告诉我，她最喜欢梁祝，小姑娘压根不懂京剧，连生旦角都分不清楚。

阿檀告诉我，好好活着才会有机会。那时候的我竟鬼使神差地觉得阿檀说得对，我要好好活着。

后来的每一天，阿檀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她怕我下床吃力，就去给我打了个能放床上的小桌子，很可爱，很实用。那天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还是憋了回去，阿檀对我很好，除了薏姝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我发烧的时候，阿檀会冲进雨里给我找大夫，会把身上所有的钱财拿出来给我买药，会日夜祈祷着我赶紧好起来。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瞧在眼里，怎么会不动心呢？

但是阿檀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喜欢我，她只一味地对我好，就像当初地母亲一样。即使日子过得再苦再难，也要让我每天都能好好过。

再后来，阿檀说要等我伤好了带我出去晒太阳，说话的时候，阿檀眼里都是光，我知道这些天让她陪我闷在屋子里，苦了她了。所以我告诉阿檀，明天我就可以陪她见太阳。

我以为阿檀是想出门透气，阿檀却是为了让我能在太阳底下肆意地活着。

可那天并不顺利，出门后不断有人朝着我指指点点，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不自量力。那些恶毒的言语一句又一句地砸在我的身上，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害怕阿檀难过。

阿檀伸手捂住我的耳朵，阿檀也在怕我难过，那一刻我不难过了。

当人群里有人喊着，当初我的那篇报道是阿檀发布的时候，我的心有一瞬像是暂停了一般。千千万万个不好的念头涌出来，我害怕了，我想赶紧逃离，所以当阿檀冲上去和他们理论时，我竟落荒而逃。

但是阿檀还是找到了我，她找到我的那一刻，瞬间便松了一口气。我告诉阿檀，我要为她唱祝英台。阿檀站在台下看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要不是从小学戏底子扎得好，阿檀就会听到我带着颤音的戏了。

后来，我把母亲留给我的玉簪子给了阿檀，母亲说，这是要留给我未来媳妇儿的。我从心底已经默认了阿檀，我也清楚她和薏姝不一样，阿檀对我的好，是哪怕她自己不好，也要让我好。

阿檀陪着我越来越久，久到外头的老树都发了新芽，这棵树已经好几年不发芽了，记得去年我原本还想把他砍掉的，没成想，今年居然发了嫩芽。

阿檀每天都在写字，无时无刻都在写字，我不笨，我看得出来，阿檀在写信，但她不肯给我看。

有一回，我瞧见阿檀的耳垂上有一颗红痣，很好看。阿檀说害怕红痣是有什么病了，我的心里突然就难受得一揪，我舍不得阿檀生病。

阿檀说：“陈纫香，你要长命百岁。”

嗯...阿檀，我要我们长命百岁。

再后来啊，发嫩芽的老树，开了花。嫩白的梨花扎满枝头，我看着梨花，只觉得阿檀就像那梨花一样，干净洁白。

有回商细蕊带医生来给我接腿，一屋子人乌泱泱地，把阿檀给挤到了小角落，她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抛弃的狸猫，我想喊她，却没喊出口。不过阿檀没有生我的气，她还对我说，下次要一起看月亮。

我腿伤好后，商细蕊找我商量什么时候上台唱戏，但那一刻我又犹豫了，我甚至冒出了一瞬间想要和阿檀就这么普普通通过一辈子的想法。

但我是陈纫香，我的这辈子注定就不能普普通通地过，我得唱戏，我得挣钱，我得扮演好摇钱树的角色，这个角色才是我要唱一辈子的戏。

我上台唱戏那天，阿檀替我收了薏姝的信，但阿檀递给我的信却不是薏姝写的。虽然字迹几乎一模一样，丝毫差别都没有，但是通篇都是阿香，薏姝不喊我阿香。

我知道信是阿檀写的，我也知道阿檀会趁我睡着了偷偷模仿薏姝的字迹，但是阿檀藏得不够好，好几回夜里，我都被阿檀的灯光给晃醒。但我每次都不出声，要是被阿檀发现了，阿檀以后写字不点灯，又该熬坏眼睛了。

我生阿檀的气，阿檀骗我，但是当我看到薏姝寄来的结婚照时，我也理解了阿檀为什么要骗我。那一刻，我是想死的，我也做好了自刎的准备。但是阿檀说要给我画眉毛，阿檀还和我拉勾，说等我下了台再告诉我是什么约定。

我在台上唱戏，将我和薏姝的点点滴滴都在脑海里重新放映了一遍，但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我又不想死了。我满脑子都是阿檀，我想我要是死了，阿檀该怎么办？阿檀该多难过...

我不想阿檀难过，所以我把剑扔掉了。

我下台的瞬间就冲过去抱住了阿檀，我告诉她，我做到了，我为她活下来了。

再后来...阿檀生病了。其实我很早就能看出来阿檀不舒服，她经常咳嗽，明明入了春却还是披着厚开衫，半夜会冷，胃口也越来越不好。甚至我还在阿檀的枕头下看到了带血的手帕，阿檀总是这样，想瞒着我却又瞒不好。

阿檀走了...

但是我每个月都能收到阿檀的信，有时她跟我说她遇到的趣事，有时和我抱怨天气的潮湿，有时又只是报平安，我每次收到信都会看很多很多遍。

阿檀走后的第一年，我为了麻痹我自己，开始全国各地演出，我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累到，到家倒床就睡。如果不是那么累的话，我总会想阿檀想得睡不着。

直到阿檀走的第三年，我再也骗不了我自己了，我冲进水云楼，砸了商细蕊锁住柜子的锁，抱着阿檀留下的所有信，抱头痛哭。

我知道阿檀每次写字都是在给我写信，我很早就察觉到了，我知道我留不住阿檀，我什么都知道...

但只要我装作一天不知道，我和阿檀，就会开心一天。

“可是阿檀，三年了，我好想你。”

又过了好些年，我的岁数渐渐大了，名气也是愈来愈大，我已经做到阿檀口中说的“名扬海外”了，没有人不知道我陈纫香。但是阿檀，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

那天我正在戏楼卸妆，外头突然嘈杂得厉害，接着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就从帘子下头钻进来，给我递话本，笑得可甜，“陈老板！我想给你写戏！”像极了阿檀。

我想，是阿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