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第三章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润玉回到七政殿，茶已奉上。他一饮而尽，是她泡的茶，茶温如常。他心头一紧，难道她刚刚来过？那是否听到他与她父亲的对白？她会选择何去何从？

他走到殿门口，闭目凝神，感知她的气息，丝毫没有。他们相伴多年，对彼此的气息已非常熟悉。难道是她将茶泡好，嘱咐其他仙侍送来？她竟如此不想见到他吗？

不过无论如何，次日清晨，她必定会出现在他的朝服前，为他更衣。念及此，心稍稍放下。其实，她也曾尝试带其他仙侍来服侍他，奈何这万年来，只有一人不会令他心生抗拒。她只好作罢，亲力亲为。

尽管知道明早她一定会来，可他从未如此刻这般，迫切想要见到她。或许只有确定她在，他才能安心。于是他循着气息去找。

她正坐在玄洲仙境主殿的案前，身旁有十多位仙侍欲呈上文书，给她审阅。她不停地在文书上，书写勾画。袖口自然滑落，露出一段藕节似的手臂。手腕上的人鱼泪随着她手的动作，在她手臂上，上下滚动，如一串跳跃的珠串。

他总是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她：上元节是凡间一年当中，第一个最热闹、最具烟火气息的节日，赐给她作为封号；七千里富庶的玄洲仙境，赐给她作为封地；掌六界时岁节令，让她尽己所学，在天庭发挥所长，建言献策；人鱼泪承自他母族，又有他自己八千年的灵力，自然也给她。

至于他从小养大的魇兽，虽然他从没有明说过送给她，而实际上，魇兽早就视她为主人，更多的陪伴在她身边。她曾说过，希望他能像信任魇兽一样信任她。其实，她早就做到了，他如今更信任她。

他也从不曾让她涉足任何险境，他始终在以自己认为的，对她最好的方式，保护她。

他只敢远远看着她，唯恐靠近，会被她感知到自己。一贯平静的他，这一日的心，却不知忽上忽下荡了多少个来回。终于在看到她的这一刻，感到无比的安心。

微风拂过，一缕不安分的青丝，从她额头垂下，恰好使她脸颊的痣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风情。她忙于案前，无暇理会，因略微挡了视线，只得稍稍侧头，终是别扭。

他藏在广袖里的手指一弯，那缕青丝如被风吹过脸颊，服帖的并入她满头瀑布般的秀发。

约半个时辰过去，她还在忙碌，未做任何歇息。是他分派给她的政务过多吗？细细盘算，不知不觉中，她已逐渐掌管：天文、历法、农桑……确实太多了！可若给别人，他终不放心。

她资质甚佳，学识渊博，各项政务上手极快。虽然离不开他对她的精心栽培，但想必她儿时修行的课业，定十分繁重，博览群书，涉猎甚广。

换作锦觅，完全不通形势，连他为何夺权、又如何夺权，曾经的天界腐朽，六界久苦，她一概不懂。她只想他永远做个与世无争的小鱼仙倌，可哪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青年甘愿碌碌无为、虚度此生？

邝露是太巳仙人的独女，或许太巳不仅视她若掌上明珠一般宠爱，更是将她作为一个欲建功立业的男子来教养。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性格娴雅，知书达礼；她聪慧澄净，出尘淡然；她办事妥帖、行事审慎；她善解人意，洞察人心；她坦荡大气，光明磊落；她机敏豁达，心性坚韧；她进退有度，恰如其分，自爱自持……

这些都离不开她高贵的出身和所受的教养。可正因为她的出身，让他自卑，让他不敢正视对她的感情。

当她将太巳仙人的“红曲甘露”送给他，他以为她不过是她父亲的探路先锋。太巳有意扶他上位，才将她安插在他身边，而他平生最恨阴谋。可他明明对她各种猜忌提防，却仍敌不过她“随风潜入夜”般，渗透他的点点滴滴。

她最能让他感到安全。当初他不敢独自潜入洞庭湖底，直视忘却的过往。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没有她，他算不上勇士。有了她的陪伴，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在，就能给他勇气。

他召来她的仙侍，手中幻化出一杯星辉凝露，说，“将此呈给上元仙子，看着她喝下！日后每半个时辰提醒她歇息，每两个时辰提醒她用膳。务必谨记！且不得透露此为本座旨意！”

“谨遵陛下法旨！”仙侍领旨，接过星辉凝露，恭敬地退下。

润玉回到七政殿案前，眼前还是邝露忙碌的身影。只要她在，不需要时时贴身在侧，他已觉得岁月静好。只要想到，余生漫漫，总有一人永远陪伴，胸间似有温情流淌。

邝露接过仙侍呈上来的星辉凝露，纵使无人告知，也知道是他。她比他以为的更为了解他。

在陪伴他的多年岁月里，她早已明白：她和他，彼此太熟悉，熟悉的毫无新鲜感。她知道他所有的苦难与挣扎，明白他全部的软弱与无助。

或许他看见她，就看见了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伤疤。又有谁愿意天天对着一个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些不堪地过去呢？

他们共同经历的那重大变革的数百年，那些往事，既是他们紧密联系的纽带，更是一条跨不去的鸿沟。

她知道他不需要怜悯，更不敢流露出丝毫对他的情意。她越来越仰慕他、畏惧他，除了谨守君臣之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不管他是默默无闻、门庭冷落、无权无势的夜神，还是统一六界、最尊贵、最强大的天帝，她都至死不渝地追随。她理解、明白他陷入偏执、甚至失去理智的根源，感同身受他的爱而不得，陪着润玉度过一次次艰难的抉择。

目睹他一次次为锦觅付出，一次次被锦觅所弃，她心疼他，也渐渐明白，感情之事，强求不来。无论付出什么，不爱便真的是不爱。她通透，懂得，从未强求，主动明晰两人君臣界限。

于她而言，君臣之义，已是很好，而非退而求其次的策略。心无妄念，方能守清持正，怨怼不生。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他之间的平衡，从不逾矩。始终善良与温厚，化小爱为大爱，爱他所爱，忧他所忧，全心全意辅佐他，照顾他的方方面面。

她虽然早就被封为“上元仙子”，被赐玄洲仙境，有自己的专属宫殿，但她只在处理政务时，如修历法，劝农桑等，才在自己宫里。每日她还是会回璇玑宫，做着天界首席女官的事务。在璇玑宫的偏殿就寝，方便晨起为润玉更衣。

她不在乎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只是等到她灵力散尽，灰飞烟灭，还有谁可以永远忠诚的陪伴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