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这天,要不是陆朝习惯性早醒喊他俩起床,估计就会因迟到误了终生。
祁盛想趁着最后一点微薄的时间,继续刻点复习题进脑子,手中的肉包早已凉了。
陆朝有点焦急:“别看了,快吃吧。”
他头也不抬,回了句:“不用你管。”
然而祝成风正在一边狼吐虎咽,桌上的早餐基本都被搜刮干净,完全没有即将上战场的紧迫感。陆朝见状,微微摇头,说:“你…不用复习?”
“该复习的都复习了,唔…”祝成风随便瞥了眼陆朝,把最后一点肉包狠命吞下,含糊地说:“就等着受死…啊呸,是战斗!”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昨晚也没见你有多用功,全靠我在指点,我告诉你,考试是一个人的战场,没人帮你。”
祁盛说着,堪堪抬眸,嘴角戏谑地勾了下:“别想着我帮你作弊。”
“喂,你说谁没用功呢?”祝成风不以为然,一把抢过祁盛手中冷却的肉包,啃了口:“这些天你不在,还不是我一个人耗尽了脑细胞?昨晚我稍微放松一下就当是劳逸结合嘛。”
祁盛听完,白了他一眼,收起课本,往书包里一塞:“好,那就看你表现啰,到时候咱俩异地,你别哭昂。”
“滚滚滚…”
看着俩孩子拌嘴的闹腾样,陆朝心中尽数满足,把他们送到了医院门口,就回去了。
祁盛死活不愿他送到学校,说是怕丢脸,毕竟自己那么大个人了,还让大人送,陆朝一听,乐了:“那好,几点结束,我去接你们。”
祝成风抢着说:“下午两点。”
目送着两人活跃的背影逐渐融进远处的一抹骄阳,带着舞动的希望,陆朝微微笑了。
回到病房,简单吃了点,又检查了下祁炀输液的管子,这才放下心来,但看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庞,眉头皱了下。
“阿炀,孩子们去考试了,再过不久,你就能听到好消息了,期待吧?”他把他的手掌轻轻攥进掌心,抚摩着一根根粗糙的手指。
床上的人寂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并不影响陆朝慢吞吞的倾诉:“阿炀,你一定要好起来啊,就算你不想走路了,我也愿意用轮椅推着你,一起送孩子们上大学。”
眼睛忽然模糊了,汹涌的潮水挣扎着涌出,控制不住这强大的气势,只觉喉头片刻发紧,什么也说不出,就剩下细微的呜咽声。
祁炀一直都没醒来,就连下去做身体检查也是需要护工帮忙推床,熟睡得就像只冬眠的北极熊,或许,在他的梦里,正沐浴着那些年最璀璨的阳光。
医生看着新鲜出炉的报告单,眉目紧皱,委婉地说了些临终关怀,陆朝不傻,听得出,象征性地附和了几句,回到病房,就将那些刺眼的报告单撕碎扔进垃圾桶。
他不想祁炀醒来看到这些,他只希望他醒来会是全新的一副皮囊,牵着他回家,回他们的家,继续做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继续帮他铺床,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哪怕他已经恢复健康,四肢健全。
陆朝堪堪俯身,闭眼吻上了那瓣干枯的唇,同时,一滴泪唐突地落到祁炀轻垂的眼睫,顺着睫毛,淌进了合着的眼眸,一阵难忍的微涩。
惹得祁炀微不可察地蹙眉,睁开一点,那滴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仍能清晰地看到那道纤长的暗影,仿若回到那些年。
祁炀不禁咽咽喉结,微微张了张嘴,顺利地含住了陆朝的唇瓣。
陆朝微窒片刻,伸手捧住祁炀的脸,贪婪地多舔了两下唇缝,然后像往常一样,舌尖在口中慢慢探索。
不同的是,底下的人却再也没有力气去迎合,去热爱。
陆朝低着头,确是累极了,在床边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掌再往怀里用力带了下,声音压得很低:“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你会亲眼看着孩子们大学毕业,会亲耳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
“然后,我也会跟着你,所以啊,你走慢点,好不好?等等我。”
窗外不知何时阴云密布,方才还是阳光普照,难怪俗话说得好,六月的天,孩子的脸,阴晴难辨。
楼下的树梢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忽而天际闪过一道白光,顷刻间,倾盆大雨就落了下来。
只一瞬之间,楼房尽数被滂沱的雨雾覆没,迷潆一片,骤雨抽打着地面,哗啦啦的巨响不绝于耳,掩过烦躁的喧嚣。
祁炀被窗外的响声惊扰,再次睁眸,却发现陆朝不在这里,眼前只剩素白的天花板,仿若刚才短暂的温存是场错觉,或是梦,美好得不切实际,却能拥有漫长的幸福。
忽而眼角掠过一簇微光,轻轻扎进视野,他下意识地转头,目光所及皆失了色泽,惟独那抹素白在眼底微幌,挥舞着晶莹的衣裳。
在向这人声鼎沸的世界大声喧哗曾经所有的热爱,所有的癫狂,都是拥有实质意义的灵魂,永远不会随着日落而落。
即便太阳落进大海,玫瑰埋葬土壤,爱到人尽皆知。
又何妨。
祁炀闭着眼笑了:“朝哥,幸福花开了。”
-
真没想到,刚考完,外面就下起了雨,然而两人都没带伞,要说祝成风粗心还不为过,偏偏祁盛这回失算。
两人狼狈地在雨中狂奔,平时不长的林荫道,此刻却格外漫长。
祝成风举着书包,冰凉的雨鞭打着脸庞,有些疼,偏头冲祁盛喊:“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你,你却忘记带伞!”
祁盛白了一眼:“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未卜先知?”
本想再调侃他两句,眼前被突然闪起的昼芒吓了一跳,紧接着,耳畔响起一阵炸雷,祝成风忍不住爆了句国粹:“卧槽!”
“哈哈哈…”身旁响起某人放肆的笑声,“你害怕打雷?”
“谁说我怕了?”
这突然闪一下,谁不慌?不知道的还以为头顶劈下来一把刀子呢。
祁盛光顾着笑,没留意脚下,莫名地平地摔了,一头栽进雨水里!
“哈哈,平地摔王子!”笑归笑,祝成风想也没想,就把祁盛往怀里一揣,顾不得周围飘来的异样眼光,直接奔出校门。
祁盛抱紧两人的书包,脸红成一片,小声嘀咕:“大庭广众下成何体统,快放开我…”
“怕什么,又没人看到!”
该死,还说得那么响,恨不得装个喇叭,传遍大街小巷。
正腹诽着,祁盛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不远处的一家小店,滴水的屋檐下站满了躲雨的人,那个男人虽谈不上长相有多出众,但那道灼灼的视线正穿透人海,投了过来,让祁盛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
陆朝手中的伞很大,用力撑开,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其罩住,黑色的伞面很结实,却被眼前忽而刮过的一阵风吹得一阵颤栗,连同陆朝整个人不由晃了两下,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踩着水塘跑了过来,溅起的水花有一尺来高,浇湿了裤腿,浑然不顾那惹人生厌的黏腻,直接将伞往两人头顶一扣,如释重负:“还好我来啰…”
没说两句,就被祁盛怼了回去:“你来不来都无所谓,反正都淋湿了。”
陆朝微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尴尬地挠了挠头,又将手中的伞往两人那边挪去一点:“走吧。”
一路上,吸引了众多回头的目光,祁盛抱紧怀里的书包,浑身不自在,扭了两下,低声说:“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成风。”
“诶呀,放什么放,就快到了,再忍忍吧!”
陆朝看了过来,见祁盛缩在祝成风怀里一副娇羞的样子,不禁失笑:“你们感情真好啊。”
祝成风骄傲地说:“那必须的,我媳——”
啪!
祁盛连忙捂住那张乌鸦嘴,但由于用力过度,就跟甩了一巴掌似的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然后他慌忙解释:“我…我刚摔坑里了…扭到了脚…”
盯了半晌那两片绯红,陆朝心知肚明,嘴角始终噙着浅笑,倒是把祁盛看得脸更红了,连同那耳尖都隐隐泛烫,赶紧把脸埋进祝成风温热的胸怀。
雨势渐渐平息,地上的水光倒映着浩瀚的苍穹,一切都焕然一新。
陆朝一边疾走一边抽掉了罩着雨伞的那层塑料薄纸,薅了两下湿漉漉的头发,嘴里仍喋喋不休:“…阿炀,我接孩子回来啰,啧啧,刚才外面雨下得可大,到医院了反而停了!”
祝成风走到房门口才把祁盛放下,匆匆跑去卫生间,扯下一条干毛巾,替他拭着湿发:“你先去洗澡吧,别淋感冒了。”
“嗯。”
“我去帮你拿衣服。”
祁盛忙拉住他:“我会拿,你也赶紧把湿衣服换了…”
祝成风甩了甩头发,冲他挤眉弄眼,含笑说:“干脆我俩一起洗得了。”
“滚。”祁盛冷不丁丢了个大白眼,“注意场合。”
两人嬉笑着来到病榻前,只见陆朝站得笔直,像棵松树,睫毛无力地搭着,脸色明显白了一大圈,眉宇间溢出浓郁的哀伤。
目光始终定格在床上。
祁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走过去,祁炀的脸微微侧着,刚好面对窗户,睫毛轻轻搭着,风吹不动,静得出奇,仿若不复存在,甚至连微弱的呼吸也好似凝固。
倒是那枯白的唇边仍漾着浅浅的笑窝。
他推开陆朝,伸手,搭上祁炀的脉搏,那里,早已停止一切生命的迹象。
旋即,无声的泪寂静涌出!
窗边的幸福树开了一朵,仅此一朵就让沉闷的世界渲染上璀璨的光,或许,往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还会次第盛开。
但那也只能是个未知数了。
陆朝最终选择把祁炀葬在临海的墓园,祁炀喜欢海,曾经年少时,两人还一道去那片海滩奔跑、嬉戏,累了就坐那块巨大的礁石上,看眼前的云卷云舒,看远处的日出日落。
祁炀最勇敢的一次就是冲着广阔无边的大海呐喊,虽然被陆朝说过不下三遍的幼稚。
“他如愿了。”陆朝松了口气,同时,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祁盛盯着墓碑上刻着的“挚友”两字,出了好半晌的神。
碑座的字是陆朝亲自刻的,是祁盛亲眼目睹着他刻下“挚”以后,又在旁边偏上的位置写下一撇,那明明是“爱”的笔画,到头来却改了方向,也许在陆朝心里,他还在顾及别人的眼光,也许,他有其他的不可明说的想法,也许…
祁盛将手中最后一束雏菊轻轻搁置在碑座上,然后抿了下唇,看了眼那道侧脸,声音压低:“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陆朝愣了下,旋即,目光暗了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解释都没,或者说,在此刻所有的解释都是空白的乐章而已。
后来,那年高考,祁盛落了榜,没有考上清北,无疑是一件遗憾的事,人人眼中的考神终一败涂地;
后来听说祝成风被清北录取,人们都在为他的超常发挥感到震惊的时候,他却做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放弃清北,进了第二志愿。
一般来说,同时被两所高校录取的几率很低很低,然而,祝成风却如此幸运。当问及为何选择第二志愿,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才是我的梦想。”
话刚落下,在城市另一边的某栋楼某间房里传来一声唐突的喷嚏!
祁盛擤擤鼻子,暗骂:“哪个混蛋在骂我…”
手中是还没整理好的行李,再过两个月,就又会是新的开始。
炎炎酷暑,蝉鸣在枝桠欢呼雀跃,火车站的小卖部络绎不绝,空气里难免裹挟着汗馊味。
祁盛弯腰,拾起从自动贩卖机里滚落的冰镇可乐,单手拉开拉环,仰起脖子,猛灌几口,暂且缓解燥热的情绪。
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下,祁盛不由打了个颤栗,打开看了看,是陆朝发来的短讯:
「当你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已经在自首的路上了,你爸当年犯下的错有我的一份责任,不管过去多久,我都不会逃避了,我接受法律的制裁。上次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在你爸的碑座上刻心里想刻的字,我现在回答你,因为爱,然而这份爱太过沉重,背负了太多,我不想让你爸死后还被人唾弃。」
候车厅的冷气有点大,祁盛不由哆嗦一阵,眼角泛上一片冰凉,他低头,将手机收回兜里,抬头的一瞬,才确切感受到眼泪落下的速度会是如此迅猛。
“祁盛!”
原本收干的泪在听到这声嘹亮的叫声时,又涌出眼眶,顷刻间淌满一脸!
祁盛转身。
那个少年仍揣着一张烂漫的笑脸,笑起来隐隐露出半点小虎牙,扣着一顶鸭舌帽,烫金的字烙在帽檐,一道灼烫了眼里的星海。
他朝他飞奔而来,像长出了翅膀,奔向温暖的巢。
声音清脆响亮,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厅盘旋、萦绕,惹得众人纷纷回望,就见两名少年相拥的背影。
确是有点引人注意了。
但祝成风压根不管这些,笑着指责道:“你怎么不等等我呀?”
祁盛的大脑仍一片空白:“……”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祝成风挑了下眉梢,洋洋得意地说:“这次成绩下来了连我自己都震惊了,我居然能考上清北!不过我还是放弃了。”
祁盛微窒:“为什么?”
“因为你呀!”
“我?”
“你不是没考上吗?”
这么一说,倒是让祁盛惭愧不已,深深地把脸埋了下去,接下来,祝成风想也没想,低头吻了下祁盛的脸颊,在这人头攒动的候车厅,属实明目张胆了。
祁盛怔住。
祝成风粲然一笑:“以后,换我追你,好不好?”
即便过去很久很久,耳畔仍能回响起这宣誓般的话语。
世界本身就不存在公平,感情也不分对错,只要那颗心保持悸动,谁都有热爱的权利。
被爱从来不会不幸。
就像那年暮春的天空,从不掺杂污秽的纯净。
爱本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