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尸味

金黛刚刚进入总台工作的第二年，北领国某个山区城市发生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地震。事发突然，伤亡惨重，灾区救援成了当时举国上下第一关注的事情。

当时金黛正好在民生频道部门轮岗，加之灾区前线报道本就需要大量人手，金黛便在灾难发生第一时间就随着台里的大队赶赴前线。

那次经历真的不愿回想，所到之处皆是破壁残垣，暴露在烈日下的钢筋水泥溅染了暗红色的血，而尘土飞扬又迅速将一切黏腻的生命迹象掩盖在死气沉沉的灰蒙中，到处都是呼天抢地的杂音，失去亲人的哀嚎、身负重伤的惨叫、救援人员的呼吼以及那些掩盖在机器声下奄奄一息的垂死哀唤。

几乎是一下物资车，金黛刚走了几步路就恐惧症发作晕了过去。如果说流产那天，她是安静麻木地感受着生命在她体内滑去，而那次，她则是切切实实听到了死亡在她耳边大声喧嚣。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走得出去的就会慢慢忘记伤痛，变得心如磐石处变不惊，但走不出去的，例如金黛这样反而会过分共情别人的痛彻心扉，以至于稍有刺激就会被回忆和恐惧吞噬，在神思混沌间反复经历曾经的苦痛。

苦痛也是会欺软怕硬的，专拣那些脆弱的灵魂反复折磨。

金黛昏迷了好几个小时才醒，现场医疗队资源紧张，没人抽得出空来管她这个心里有病的“正常人”，金黛也不埋怨大家，只愧疚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因此在驻扎点负责了几天的后勤工作之后，鼓起勇气出了基地帐篷前往前线参加后续的一些事情。

彼时已经过了救援黄金时间的72小时，现场的挖掘机器依然在运转，救援人员也依然在奔忙，可是到那个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还能从废墟里挖出活人而不只是残碎尸体的几率已然寥寥。

金黛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尸体是什么味道。类似于生肉腐烂，混杂着刺鼻的酸，让人闻了直作呕，但更让金黛觉得难受的，是她知道当她在这片破败的残骸中艰难行走，每闻到一次这种味道都意味着，离她不远的地方，甚至很可能就在她的脚下，死亡正在侵蚀一个本应该幸福生活着的、但又很不幸遇难的她的同胞。

就像她的孩子，本应睁开眼看看这山川日月的，本应在她怀里撒娇欢笑，本应有一个完整的充满爱的家庭，但却因为她的任性她的失误，也永远地混在那团近似尸臭的污浊里被世人遗忘，甚至，根本就不被生父所知。

她真的恨过李帝努。

但恨真的可以持续十年吗？

就像她不相信李帝努还爱着她一样，金黛觉得这一切或许都是她的臆想。李帝努或许根本没有来找过她，没有什么所谓的旧情难忘，就像此时此刻一般，金黛宁愿相信自己没有重回南境国，没有在机场经历这场骚乱，也没有亲眼看到李帝努似乎是中了枪然后往后跌去的模样。

金黛觉得自己好像又闻到那个尸体的味道了，死亡的恐惧连同周遭的尖叫声笼罩了她，每个人都在她耳边用力叫喊，吸走了她的那一份空气，让她窒息着、心脏紧缩着、蜷缩着蹲下身去。

“黛黛！快跑啊！别停下来！”

被撞得东倒西歪的人群中，文珊还在扯着金黛的手拼命叫嚷，想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但金黛只觉得文珊的声音是从好远的地方传来，连同机场中不断回响的鬼魅般的厉声嘶喊也在逐渐淡出她的世界，只有拧成一线的电流声贯穿了她的大脑，视线也像是被关掉的雪花电视机一样，渐渐模糊，然后啪地一下，金黛瘫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