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外头过了多少时辰，待肖战迷蒙睁眼时周围已是一片混黑，秋蝉更是抻着嗓子不要命地叫。
费力地靠向床栏，望着自己等同作废的一双手，肖战才觉得自己与偃师不搭边。世上偃修不多，但哪个不是巧手翻花，玩得那死物如活人一般灵动，有几人是像他这样手动不了的？
手之于偃师，如同第二性命。
肖战的这双手，这个人，又何尝不是他千具傀儡中的一具。
双手的冷痛感不减反增，除却痛意肖战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剧烈的疼痛甚至扰乱了筋脉，灵力在体内不受控地冲撞着痛处，这样的痛楚让肖战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肖战体内的灵力仿如获知了某种命令将他的身休视作囚笼，而灵力本身却成了试图冲破牢笼的恶虎顽兽在偃师的筋脉里横冲直撞。灵力不再护主，变成了剔骨的刀。
筋脉被剧烈撕扯，肖战痛得遍身抽搐，埋于体内与筋脉纠结同生的傀儡丝借机逆行，化作束魂的蛊和附骨的惧。
“义父，你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一肩抵住床栏不倒，肖战目光阴翳，嗤笑地望着面前这个黑黢高大的轮廓，冷珠自发间滚滚而落，鬓边碎发濡湿，脖颈上突起的青筋与愈渐上逆的傀儡丝在黑夜里格外晃眼。
黑影不曾出声，他貌似知晓肖战害怕什么，飘然晃了两步后骤然消失，偃师恍惚一瞬，屋内物什不复，取而代之是不计其数扭曲盘结，细条条的蛇。
蛇鳞之冷激得肖战阵阵颤抖，与绣花针般纤细的蛇瞳对视，偃师顿觉芒刺在背，蛇之冷血，人的体温较之于蛇便是如暖炉一般，肖战置于中心好似羊入狼群，万目眈眈。
肖战瘫着“作废”的手与万蛇相觑，浑身僵硬浑似那将将装点成形的美男木偶，不过这“木偶”神情不是淡莫，是身骨至魂魄深处裹挟的惧意。
“不要……不要……”咝咝吐信之声此起彼伏，状如拉锯地磨粍着肖战的意志，咽喉如扼，偃师向来冷傲，然而面对这些细条条的蛇，他却毫无还手之力，亦无人救他。
蛇群涌动着向偃师汇聚，活物在前，一蛇出头，千万迸发，蛇群如滔如浪披头盖脸地压向偃师。本能促使肖战保护自己，那双“作废”的手紧紧抱头蜷缩，任由蛇浪席卷。
无人能救他，肖战心死地想。
“你所惧之物皆是幻境！”
“肖战，醒来！”
一声呼喝似平地惊雷，唤醒了沉堕的偃师，随之红芒轰碎幻境。
惧意褪卸令人空恍，不由得怔忪了一瞬。双手感知渐复，肖战失神地望着束于腕间的一缕鲜红，原来那人连灵力都沁入了樟木特殊的隐馨。这是偃师的杰作。
捧上那抹鲜红凑近鼻间轻轻嗅着，偃师仿佛松了劲，珍而重之将束着灵丝的手缓缓拢进怀中。
我这便回了，南茞。
耳畔铃音悠悠。
循着“神力”来源追寻至此，望着紧闭的门扉，王一博只觉得内里五味杂陈。
“神力”没有因他的接近而持续拖压，反而像生了意识一般凝聚盈悬在王一博的神识之中。察觉到“神力”异样，王一博即刻敛神内视。
入己识海，王一博不再是平常的苗人装束，而是一身藤萝轻裳，原始本象。
甫一落定，王一博便看见前方蜷坐着一个孩儿的虚影，观身形约与阿淼一般大。巫者难以置信，疾步去到小孩身旁，几欲伸手相抚，却终究是怯了。
“仡戎？”王一博蹲下身子，试探地唤了一声。
小孩应声缓缓抬头，稚嫩的脸上满是面对熟悉之人的欣喜，而后又迅速颓败下去。
王一博忙把小孩抱入怀中，怀里冷寒一片，巫者毫不怀疑自己抱了块冰。
卧于巫者身前，半大的小孩笑的甚是脆弱，轻嘲：“仡戎……也就你这只狡狐还叫得出这个名子。”
头顶生着一对黑色兽耳，身后一条黑色巨尾蘖分九绺，让巫者操控着盘到身前共同拢住“仡戎”。无怪王姝姮说他的是老狐狸转世，本象如此罢了。
“你不也记得。”王一博顿了顿，看着怀里虚弱的小孩难耐地叹了一声，“仡戎，你不该在此的！”
小孩的身体实在孱弱，王一博欲蓄集灵力助他却是让人拦了下来。
“有时候你真挺古板的。”“仡戎”梏着他的手拍了拍，“不必浪费灵力了，外面那个不成器的家伙还需要你出力呢。”
听此不满之言，王一博神情一哂，笑道：“何必如此嫌弃他。”
“仡戎”不再言语，他很清楚肖战对这人做了哪些混账事。半晌，小孩往巫者怀中缩蜷，避开他的注视，声音虚弱伴着灼心的歉疚。
“南茞，对不住了……”
“若觉对不住我，便好生留下来。”
小孩嘤咛着应了声“好”。
怀中小孩彻底沉睡过去，王一博问不出“仡戎”那声“对不住”意义何在，既然问不出也就无须问了，结局已定，多说无益。
“仡戎”的残识都被逼得现身，那便证明时不时涌现，修复巩固他神魂的莫名力量只能是来自肖战本身。想到此王一博当即神色一凛，立刻将面前脆弱的残识收拢奔出识海。
门扉被大力推开，王一博几步跨进屋内四下寻找，修者五感灵锐，而房中也非毫无光亮。
“肖战！”
若先前只是王一博的猜测，那现下他看到的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屋子不大，目光巡视不过半圈便见到了趴伏于床沿边，意识全无的肖战，月光泠泠映得他如霜似雾的不真切，而那人周身溢散出来的魂魄之力正是帮助王一博修固神魂的那股“神力”。
“肖战，你好能耐啊！”将人扶正后抚脉察探，震惊之余是满腔愤怒，王一博顿时气得不能自已，灵力冲撞，魂力弥散，真是不要命了！
即便火冒三丈，理智如巫祝还是不忍偃师身处险境，肖战要疯，王一博自是不能“同流合污”随他一块癫，况且此次“神力”持续的时辰比先前长了不是一星半点，只怕己非肖战所能控了。
结印施术，王一博将弥散的魂魄之力尽数归拢，待其凝实后虚空送回偃师体内，一同送回的还有“仡戎”的残识。
二者全部复位后王一博亦是彻底冷静下来，开始帮人引导四处乱撞的灵力。他不知肖战魂力溢泄是重生之术的代价，还是魂魄重伤落下的后遗症。
还在寨中初见肖战时王一博便已知道他的症结并非心疾，而是残碎不堪让一抹神力勉强固在体内的魂魄。
灵魂之重伤，即使那抹神力再微弱也不是人间修士能轻易触动的，王一博至今都是费解，到底是何种神通的人才能将身负真正神力的肖战伤得那样重。
会是神裔么？
王一博面色凝重，若肖战真遇到过上天之人，那受伤也就情有可原，姬、姜两姓的族人不会容忍他的存在，包括其治下部族与其后裔。
可如今肖战只是身魂受伤并未被抹杀，就连神力也都还在，不光活着还把他这个身死魂消的人硬生生拽了回来。王一博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灵力还未稳定，昏迷中的肖战却是剧烈争扎起来，因痛苦虬结而起的青筋下是如灵蛇游水般走动的傀儡丝。
“不要……不要……”肖战开始无意识地发抖，呓语细弱似蚊蝇，几乎是无甚抵抗地做着最后求饶，八尺的颀长身量这会竟是同将死的蠕虫一般蜷曲成了一团，连床面的一半都占不足。
在他争扎时王一博就已收势，肖战的情况过于迅疾，短短片刻便生出了颓败迹象，人却还在止不住地觳觫。
“肖战，肖战！”
这明显是魇着了，自然王一博也瞄到了偃师脖颈处的异样，俯身拨开头发，待看清后王一博面色一怔，他知道肖战的傀儡丝是藏在身上的，却不想是这样的藏法。
傀儡丝附悬指骨会有单的独空隙藏于皮下，不会轻易失控，更不会跑进筋脉中，除非身受重伤或者承受某类反噬致使偃师无法掌握傀儡丝，不然谁受得了那筋脉之痛。
不对，这不是藏丝之法！
王一博恍然想起一些旧事，偃师曾提过傀儡丝的藏匿方式。傀儡丝是偃修，尤其是悬丝傀儡一支中除却偶人最不可或缺的一件灵器，亦是无比称手的。
除非是另外两种情况，而肖战可能就是后者且反噬和重伤都占了。
怱然，王一博发觉自已手上的傀儡丝被引的显现出来，左手离偃师的脖颈最近，鲜红与银白对色鲜明。
周身骤然一木，手上陡然没了知觉，瞬息间便又恢复如初，变化之快仿佛是王一博生的错觉。
“怎么会这样？”转瞬即逝的异样让王一博片刻失神，但此刻要紧的是唤醒肖战。
望着手上有些失控的红色纹络，王一博似有所想地放出傀儡丝，丝线有灵性地聚到一起，王一博握住肖战带着洄瀞铃的左手，掌中尤持死物。
“你所惧之物皆是幻境，”握着一手冷凉，眉目间不禁染上了几分心疼，红色丝线入了这人的内里，王一博轻轻摁住他发颤的手运转灵力，沉声呼唤，“肖战，醒来！”
偃师腕上的洄瀞铃晃了几晃，铃音清澄，王一博取下腰间的溯从与之相合。见偃师将醒，巫祝方才撤回丝线抽身，把溯从收回腰间，自腰袋里取了根火折去点桌上那整根未动的蜡烛。
待肖战清醒时屋里已是烛火辉映，失神地望着立于桌边的人久久未动。
良久，方听得偃师呢喃：“南茞。”
洄瀞与巫祝腰间的溯从同时晃了两声，肖战略微回神，王一博的那只铃本该束于足踝上，铃儿的主人为图方便，下山前就将其取下挂到了腰上。
王一博淡淡问了一句：“你可还记得当初是为何游历至清禾塞的么？”
條然被提及往事，肖战不由得一愣，随即冷着脸甚是辛苦地坐了起来，蔑笑道：“很简单，续命，活着。”
王一博不再出言，许久后又道：“你近期不宜多用灵力，村中的那抹古怪力量若非必要，莫去招惹。”
事实摆在眼前，王一博无须再多问他身上可有禁术反噬，真要问了肖战也不一定会说实话。
疼痛感仍旧很强，不光手疼，出了幻境的偃师此刻更是头晕不已。肖战闭目倚着床栏，笑声有气无力，且有些欠：“巫祝如此关心，战还真是受宠若惊呢。”
王一博甚是无语，有时不得不感慨偃师心胸之“大”。
心中犹疑片刻，巫祝双手后负，目露探究地望向肖战，话里半真半假：“方才有一怪象，你昏迷时，你我二人的傀儡线自已跑了出来，我的我竟收不回去，如何解？”
肖战本就萎靡疲累，听到傀儡丝不能收回时更是狠狠皱了下眉，面色甚差，一双剧痛的手微微发颤，连带着躯体亦是摇摇欲坠。
“现下还是么？”肖战勉力扣住床栏，紧迫地望着王一博。
做戏做全套，肖战明显很在意此事，王一博也想知道其中原由，于是原本隐藏的鲜红纹络又一次在手上显现。
王一博去到床边几步，将满是红纹的手伸于偃师面前。
巫祝的复生与真正的傀儡有着天壤之别，他是唯一能够自我调动木偶的“活人”，既作傀儡，可为偃师。即便是义父手下以妖鬼之魂灌注而生的活傀儡姬，亦抵不上巫祝半分。
以线为脉，肖战神色不明地看着那些仿若筋络的红纹，沉声问：“可还有其他异样？”
“知觉失而又复，过程之快好似幻象。”王一博如实将情况复述，随质疑道，“莫不是这副身躯有甚错漏？”
“怎可能！”肖战沉声反驳，他虽不喜偃术，可事关巫祝复生，他自是不会出错，也不允许。
偃师凭栏沉思，手上疼痛消减了些许，忽而想到一种可能，沉吟道：“在偃修眼里傀儡即是第二个自己，偃师与自己所做的偶人相互佐助才可达到修行目的。
修行时间越长偃师和傀儡的默契便会愈发的浑然天成，傀儡也会生出灵性。
而有了灵性的傀儡便会与制造它的偃师紧密相连，性命交牵，傀儡灵性如何取决于偃师修为。当然也有例外！”
肖战挑了巫祝一眼，王一博听着不做置评，他知道偃师口中的“例外”指哪些。
敛却玩味之色，肖战继续道：“高灵性的傀儡或有机遇生出灵识，一旦生出灵识那么傀儡便可护主，若偃师遇险或受伤，二者相连的傀儡丝就会有所反应。
另一种即是偃师将死之时傀儡会重归死象的情况，灵识稳固的可冲破死象找其他偃师接认，没听说过傀儡身上的线收不回去的？”
讲到最后偃师自己也犯了疑，丝毫未注意到巫祝愈发阴沉的脸色。
“原来如此，”王一博冷不丁开口，胸口的那处空无條生痛意，眸如猎鹰般锐利觑视，“这就是你说的惜命！”
巫祝言词冷冽讥讽，肖战一个激灵猛然意识到这人的意图，转眼便见王一博垂侧的双手光净若初，哪有一丝痕迹。
“巫祝诈我。”对上那要吃人的目光，肖战好整以暇，烛火映明眸，他笑得比狐狸还狐狸，“你也是放不下的。”
巫祝削了他一眼，冷声道：“我本不欲生。”
偃师神情渐寒，阖目压下满心阴翳，他不想在这人面前发作：“我也说过，不论如何，我定将你拽回来！巫祝这话日后还是少提的好！”
两人如此僵持，王一博不会轻易摔门而去，于礼不合，肖战巴不得他能多留一会儿，于是便主动提及今日探访之事。
比起偃师身上之反噬，当下之重点是村中的怪病，巫祝归复心绪，徐徐复述了王姝姮从贺儿氏那得知的一桩与僬侥的纠葛往事。
故事之长，中途王一博还换了根蜡烛。
--------------------------------------------------
作者的话
作者的话
作者的话这里的狐尾形状那种不是一抓一大把根根分明的孔雀开式，诸位可以想像成一根单尾生出三圈副尾，每圈三根，呈鸡毛掸的样式层层排列，参考源来自电影《封神》里导演对妲己的设计，也来自“一尾九绺”这个词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