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自缢

正月，弘历决定再次南巡。

定下出巡的那日，正是凌云彻头七。不便张扬，我便在清晨时分，前往宝华殿悄悄上一炷香。

宝华殿乃是宫中僧人祈福之所，一应洒扫杂役皆由宫人打理。这一日新雪初霁，晨光清冷如白露。

我也不曾知会宝华殿众法师，只身前来，静静陈香礼佛，寄托哀思。

我以前最不相信这些，可现在，竟要靠这些来寄托思绪了。

彼时天色微亮，半钩弯月凄凄隐没于云翳。一众僧人未曾奉诏，便也不曾预备迎接。

这般无拘无束，反倒落了清闲，由着我独自坐于佛台之下，仰之弥高。

宝华殿中的陈设看似简朴无华，却隐隐有着考究到了极致的堂皇。

当我起身踏出殿门时，已是天色明净如一方光华玉璧。

庭中积雪不盈寸，唯余一片空明。唯有来时足印清晰落于雪上，明白无误地告知我来时路是如何步步走过。

心中不免郁郁，如果这一世为人，跌跌撞撞而过，都能这般步步稳当，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处，该有多好。

我仰起头，静静立于檐下。因是独自前来，我也打扮得格外素净。

彼时朝霞初露，映照着雪光灿灿，空气中隐约有腊梅的气味遥遥传来，寒雪清浅，暗香浮动。

我回过神，微闻身后有窸窣之声，我很快掩饰了黯然之色，转身目视后方。

只见一垂垂老矣的青衣僧人手执半旧的竹帚，徐缓清扫阶下落雪。

我看着他，向着他轻轻点头。

那僧人微微抬眸，不卑不亢行礼，“明昭格格。”

我见他须发皆白，神色安宁，便也生了几分亲近，微微颔首。

那僧人舒袖敛容，“明昭格格今日怎有兴驾临宝华殿，僧人不曾远迎，实在失礼。”

纳兰明昭无妨，我只是过来看看。

那僧人轻声开口，“那不知格格，可有看出什么？心中又有什么感想呢？”

我轻轻摇头，神色黯淡。

纳兰明昭没有，我心中很乱，不欲去想别的。

那扫地僧手执竹帚，轻缓划过积雪的青石砖地，缓缓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悠悠漾漾轻叹一声，在空旷的规间徘徊无己。他半旧的袍裾静拂残雪而过，口中的念诵声渐行渐远，“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无过去心，无将来心，无现在心，还汝本来面目！”

皑皑雪中，那僧人人影渺渺，去到他该去之地。

有温热的泪水终至潸潸而落，我的本来面目，如被尘埃玷污的雪迹，早已不知清明何处。

我立在这檐下许久，静静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飞雪，久久无法回神。

是啊，一切如梦幻泡影，这宫中，本就不适合自己……

天日正中，暖暖晴光洒落在人周身，犹带一丝温暖余情。

我坐在桌案前，望着手中的瓷瓶，仰头饮下。

乾隆二十七年正月，在皇上南巡的第二日，宫中便传来了明昭格格的死讯，喝下毒药，自毙身亡。

明昭格格的死讯传到船上时，皇帝午睡乍醒。

是进忠进来回禀的，他说：“明昭格格自裁了。”

不知怎的，弘历一直记得进忠那时的语调，尖尖的，细细的，像划破光滑锦缎的旧剪子，一划，又一划，钝钝的，带着锈迹。皇帝莫名就觉得厌烦。

弘历无言，脑海里，心尖上有一阵深邃的痛楚，只盘旋着无数个念头：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就这样，走在他的前头，没有半分留恋，还是，宁死，她都不愿与他再生活在同一座紫禁城里？

这样的念头刺着他，又锐又痛。他心烦意燥，却难掩心底一重重失望，和那根本无从躲避的痛楚。

他的昭儿妹妹，永远的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