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幸福

我娘赶集买回来一头小黑猪。把那猪往猪圈里一撒，它夹着短小的黑尾巴，一下躲到猪圈角落里，仰起头满含敌意地望望我娘，望望我爹，又望望我。

我爹把猪东瞅瞅西望望，又猛地一下跳进猪圈里，脸憋得通红，半天望着我娘问：

“我叫你买的啥哈！”

“母猪啊。”我娘坦然回答。

“你公母不分吗？”我爹厉声呵斥道。

我娘就忙打开猪圈门，撵着猪想要查看个究竟。

这时，我爹砰的一脚，把褐色塑料猪盆踢到粪坑里，愤然离开猪圈，一倔一倔地迈出了家门。

爹的这一脚，我娘听着那是冲她的。那卖猪的咋坏了良心呢？我娘无力地倚在猪圈栅栏门旁，许久未动。我娘明白爹的苦心，一头母猪，喂个年把，就可下猪崽，下了猪崽，我们弟兄几个就有饭吃有书念。

就因为这头公猪，我娘算倒了霉了。一晃七八个月了，没少吃没少喝的，就没见这头猪长个儿，除了脸上皱纹深了，毛粗壮了，叫声响了，别的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我娘因此无端挨了我爹不少的骂。我娘自知理亏，不敢与我爹争辩。每当我爹恼怒滋事，我娘就仇视一眼那不争气的猪，气得两天不喂它东西吃。

一天晚饭后，我爹猛抽口烟，边吐着蓝烟边对我娘说：

“明天找人劁了它！”说罢，咳嗽了几声，啐口痰，倒床上睡了。

我娘知道我爹心里不好受，可手头又没有多余的钱再置换头母猪，只好等着把这头公猪养大养肥了。我娘知道我爹为了这个家，里里外外操碎了心。

我娘破例把刷锅水和剩饭残渣，都给那头黑公猪加了顿“夜宴”。

第二天一早，我娘披衣站在猪圈门口，傻眼了，急忙喊我爹：

“他爹，快出来！”

原来圈里多了一头猪，是一头母猪！

我爹并没有显出十分兴奋。他清楚，那头打圈子的母猪交配后是要离开的。

我娘也冷静了，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激动。

下地干活儿回来，我娘一进家门就直奔猪圈。我娘一天在地里就魂不守舍的，那心思全在家里的那头发情的母猪身上。

那头母猪还在。

夜里，爹抽着叶子烟，歪在床头，对我娘说：

“等着明天有人来找吧。”

我娘点点头。在当时，一头猪就是庄户人家最值钱最金贵的东西了。

三天过去了，没有人来找。

十天过去了，没有人问丢猪的事。

可想，我爹我娘那心悬在了何处。把那母猪留下吧，心里不安；赶走吧，又不知是谁家的。

没想到这头瘦小的黑货还是块吸铁石，把那母猪像铁一样给吸住了！我爹脸上有了喜色。我娘发现我爹脸色不那么紧张了，也松了口气。

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就塞进了我爹我娘的心窝里。他们满瓢满盆地喂那公猪时，心里的怨气也荡然无存了，心里喜滋滋地说，多亏是头公猪啊！

母猪快要下崽时，那头不争气的公猪也争气了，个头一晃也魁梧了，雄赳赳像个“男子汉”了。

更令我爹我娘惊讶的是，那公猪和母猪吃食时，从不争抢，互相谦让。它们饱餐后，相偎相依，眉来眼去，缠缠绵绵。“他”哼哼一声，“她”嗯嗯一句。“她”前脚进窝，“他”后脚跟进，须臾不离。“她”大腹便便，多有不便，这时，“他”一马当先，鞍前马后，铺床让食，尽显英雄本色。满猪圈的温馨情调，和谐气氛。

12只小猪崽哼哼嗷嗷满猪圈乱爬乱拱，喜气洋洋。12只小猪崽就像12块熊熊点燃的黑煤球，照得我爹我娘困顿窘迫的心头一片光明。我娘说，天无绝人之路啊。

正当我爹朝手指上吐口唾沫，耐心地数着卖猪崽换来的钱时，我娘却意外地发现那头公猪和那头母猪，闷头躲在猪窝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毫无生机。我娘似乎猛然感到了它们的失子之痛。

我爹吐口烟，对我娘说：“好在它是猪。”

我娘一直注视到那两头猪，在我爹用沾着唾沫的手指数钱时，落寞地相拥着躲在猪窝里，一动不动。

在它们一次次“得子”之幸转为“失子”之痛时，我们弟兄几个如期完成了学业。

我爹我娘终于舒了口气。每当村邻艳羡地在我爹我娘面前，谈起我们弟兄几个都像模像样地在城里混时，我爹我娘脸上的皱褶里就填满了自豪、骄傲和满足。

说实在话，在城里的我们弟兄几个既感恩父母，又感恩那两头猪。

就在我们真诚感恩那两头猪的时候，就在我爹眼看快要再一次用沾着唾沫的手指数钱的时候，我娘疯狂地对我爹喊道：

“他爹，你快来！”

我娘急得就只能说这一句话了。

原来，猪圈里，那头快分娩的母猪不见了，那头公猪也不见了！猪窝里一片狼藉。猪圈门瘫在地上。整个猪圈一片死寂，唯有猪遗留下来的浓浓气息。

我爹手持烟袋，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

后来，有人对我娘说，在村北地河沟里，看到了那两头猪，还有一群小猪崽，行军队伍一样，边啃草边哼哼着赶路。

我娘忙找到我爹。

我爹只是苦笑了一下，说：“他娘，既然‘私奔’了，就不要找了，找也没用的。这几年，多亏了它们呀……”

我爹又自言自语地说：“当年，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爹嫌贫爱富，你不是背着你爹娘，硬跟俺登记结婚……我们不也熬了一大家子人吗？”

我娘不禁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