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柒

（一）

马嘉祺随行的贴身小厮很是奇怪。明明殿下与那刘府少爷是一同进辰轩阁请阁主出山的，怎么也就过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只出来个自家殿下。这阁主没请到，反而还丢了个少爷？他搁这儿忧心疑虑的，那边自家殿下却仿若一个无事人般，只是再平常不过地吩咐了句，长生咱们先去羽安堂。

“殿下，咱们当真不用等刘少爷一起吗？”长生挠挠头问。

马嘉祺淡淡瞥了眼不过四楼高的辰轩阁，说道：“耀文自有他操心的事儿。”

不久前，辰轩阁二楼。

“现下时辰不晚，若阁主愿意，可否先随在下一同前往羽安堂调查一番？”

马嘉祺一语刚毕，刘耀文便察觉出宋亚轩的眉目之间闪过一丝迟疑，看着某人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一笑，说道：“家父前些日子旧疾再犯，若嘉祺哥不介意，或许宋阁主能稍晚些过去吗？”

眼瞅着宋亚轩耳尖稍稍染上些粉红，但摩挲着衣角的指尖松开，刘耀文便不给马嘉祺回应的时间，直接说道：“宋阁主，您先去楼上等着，我送殿下下楼后便上来找您。”

宋亚轩微微頜首，起身出了门。

“嘉祺哥抱歉，其实我并不是......”

“刘老将军若是听闻自家大儿为了自个儿的私事，竟把他老人家搬出来只为当个假幌子，怕不是会寒了心哟！”马嘉祺憋笑，“行吧，你也不用装模作样地送我下去，又不是什么七岁小儿，下个楼梯还能摔了不成？你俩且慢谈着，赶在戌时前把人家阁主给我带来就成，晚些别人可就闭门了。”

“是，嘉祺哥。”刘耀文感激地作了一揖，转而大步迈向楼梯，刚行至三楼便碰到了曾随同宋亚轩出席生辰宴的景天，小学徒恭恭敬敬地将刘耀文带至三楼北边偏僻处的一间楼梯间，示意他继续上行。

辰轩阁是市井小巷里的一座民间诊所，寥寥不过东巷老槐树般高，一楼大堂乃是寻常人家的问诊处与取药厅，二楼是煎药坊，三楼是小学徒们的休憩之所，刘耀文在通向僻静的四层楼阁时，约莫猜到了这辰轩阁顶层究竟是何地。

摇摇白烛盏，悠悠花木香。

刘耀文觉得越是往上走，越是香气宜人，心神恬淡。

轻轻推开雕花门，刘耀文抬眸间便是倚靠在窗格榻上，怡然小憩的宋亚轩。只是他才合上门，那边浅眠的人便睁了眼。

“打搅到你了，抱歉。”刘耀文颌首。

“无妨。”宋亚轩揉揉眼，哑着嗓子道，“殿下走了？”

“嗯。”刘耀文听着那人倦意未散的缠绵语气，便是丝毫不敢与他对视，于是局促地打量着宽敞的卧室，忽而转念一思，这岂不是更加逾矩，几番未果，无奈之下只好垂着眸，紧紧盯着鞋子上沾的一点水渍。只是他才没盯一会儿，那水渍蓦然间在眼皮子底下消散不见了，刘耀文忽得意识到什么，猛然间抬眸，对上了宋亚轩那双生得极好看的弯弯笑眼。

“敢抬头看我了？”宋亚轩嘴角微微上扬打趣道，“水渍那么好看，岂不是要我再给你变回来？”

“不，多谢，”刘耀文仓促地错开视线，解释道，“许是刚才随嘉祺哥在田边溅到了些泥点子。”

宋亚轩了然地点头：“你竟然未觉着这片刻之间不见踪影的水渍有何奇怪之处吗？”

刘耀文闻言一愣，转而却是一笑，他也是未曾想过这事儿竟会是那人先一步提起，既然话已至此，那他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于是他款款说道：“阁主若是问在下奇怪的事儿，那许是不比得我院内那只平日里总是寻不得踪影的调皮白猫儿奇怪。”

这下，局促不安的便是那片刻间直起身子的小阁主了。

刘耀文见他抿着唇横竖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也没想着逼他在一时之内解释清，于是先开口道：“阁主方才是有事不方便说吗？”

宋亚轩这才泰然点头：“倒不是我不愿随你们一同前去，只是辰轩阁的阁主贸然进了羽安堂的地儿，怎么说都有些不合这一行的规矩了。”

这么说倒也是，更别提还是一贯自视清高的京师分堂羽安堂，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怕不是会有损于辰轩阁的名声。况且，本来疮疾这事儿就与宋亚轩无关，答应医治已是他仁至义至了，现如今还要求他随一群毫无干系之人查案，属实有些难为他。

“是在下考虑不周，阁主不必为难，殿下那边我自会解释，”刘耀文抱歉地说，“阁主愿救助百姓，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今日贸然拜访是在下的疏忽，他日得空定好好亲自前登门致谢。”

语落，刘耀文正忐忑间，却听见了一道极轻地笑声。

“本阁主也没说不去呀。”宋亚轩撑着胳膊坐在榻边，仰着头、笑意盎然地望向他。

刘耀文僵硬的指尖不觉蜷缩。

“只是我许是得和你们分两路去探探那个羽安堂了。”宋亚轩歪头思量，“故而还得文小少爷承诺我两件事。”

“愿闻其详。”

“其一，若是殿下问起，还望文小少爷替本阁主好好解释一番。”

“那是自然。”刘耀文了然，微微一笑，“另一件事儿呢？”

他看见宋亚轩忽而间红了面颊，抿着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撇着嘴错开他的目光，低低呢喃着：“其二便是，你不许再在外人面前说你家的白猫调皮了。”

“虽是不常寻得踪影，但平日也没闲着到处乱跑不干正事儿呀，你天天这番在外人面前诋毁人家名声，就不怕某天猫儿知晓后羞愧难耐，再也不回来了吗？”

刘耀文掩面憋笑了好一阵才不至于失了刘府的礼数，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打量着眼前那位许是憋了不知多久才忍不住抱怨的小猫儿，正色允诺道：“阁主教训的是，确是在下不对。”

见那人闻言后还不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刘耀文扬着嘴角，觉着心里头不知怎的忽而间痒痒的。

“在下素来有一习惯，若是喜爱至极的宝贝，便是天天抱着搂着也不嫌腻。阁主且宽心，那是在下放在心尖儿上疼惜的小宝贝儿，便是半分委屈都不舍得他受。若非打心里头疼爱那只与我不过几面之缘的猫儿，也不会这般如此日日思念。调皮是真，但喜爱也是真。”

“在下出身武将世家，例年俸禄，家宅府邸，不过都是祖上辛苦挣得的后人荫，浑身上下，唯独一颗真心坦坦荡荡地放在这儿，来日方长，任他玩弄，有朝一日玩够了、玩腻了，便是执念离开，也定当、无怨无悔。”

（二）

宋亚轩的前八百年，满门心思都在修炼九尾、从师学医上，他素来瞧不上凡间的俗世红尘，每逢吃酒时听见话本子里那些个痴情儿女感天动地的生死恋，他都觉得性命不过百年不足的凡人，为了情爱这种俗物潦草离世，属实有些不太值当；他更是想不通妖神界中俗称亘古不变的妖灵爱恋，明明就是那么一个翻来看去都生不出花儿的小妖，还偏偏折磨自己陪着他成百上千年，捣腾这么些时日倒不如研究些稀奇的法术来得有意思些。

二哥哥知晓他一心只修神仙术，也没劝他平日里多和众妖多多来往，又或是在尘间留几个心眼儿，反而是笑话他莫要将来动了心，打了自个儿的脸。

宋亚轩甚至还记着当日，刚修成七尾的他仰天喝着春竹叶，满不在乎地说，我若是陷于情爱这种俗物，必让这长安街一夜间开满这世上最好看的花儿给我们二哥哥酿酒吃。

直到三百年后的今日，他忽然动摇了，他甚至都在某一瞬间思索，究竟该变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花种，才能在二哥哥吃酒时齁上他个三天五夜。

他也不知自己这几百来年积攒的信誓旦旦，怎的今儿却在一个十九岁的小娃娃一番自夸自负之言中生出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犹疑，那颗被封了八百多年的冰块儿心，仿佛在方才的某一刻，被一块炽热到他无处可逃的火焰炙烤得暖洋洋。

自知现下失了态，宋亚轩装作咳嗽的模样掩面调整神色，待脉象平息后，他躲闪着眼神说道：“反正，文小少爷记着便是，时辰不早了，准备上路吧。”

“阁主，这般模样随我一道吗？”

“辰轩阁离羽安堂足足隔了三条街，还是走着去快些。”宋亚轩烧红了脸，却也没辩驳。

“可是…”他瞅见刘耀文却是一脸的疑难之色，“在下骑马前去当是更快些。”

宋亚轩起身的动作一僵。

刘耀文忽而又是一脸明朗：“阁主大可放心，在下自小习骑射，便是单手持缰也是绰绰有余。”

我何时质疑了你的骑射之术？

宋亚轩只好挥袖道：“烦请刘小少爷到楼下稍等片刻吧。”

那人甚是听话得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便下了楼。

宋亚轩听着逐渐消失的脚步声，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八百多年的习心养性、清心寡欲，怎的在一朝之间丢了态、失了仪，不过这还是小事儿，方才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孤傲了一辈子，是否真的在那一瞬间乱了心、动了情。他有些懊恼地揉揉前额，烦躁地将片刻间的凌乱归咎为修炼不够，这才感到心里好受些。

在榻上又呆坐了好一会儿，觉着那小孩儿大概已下了楼，才摇身一变化为一只通体雪白的异瞳灵猫，一跃跳至窗台之上，迎风又是盈盈一跃，直接从槐树顶高的楼阁处落至地面。

只是他还未站稳，便被一个宽大的影子挡了道路，随机便是一个柔软的臂弯将他拢在胸前，那人起身之时带起了徐徐微风，他在耳畔微凉间听见某个打小自负的小少爷笑着说：“便是猜到你会不走寻常路，才早在边儿上候着了。”

片刻间，他都不知是该懊恼自己大意了，还是庆幸反正化为了灵猫模样，那人便不晓自己的害羞状了。

“喵呜。”他佯装怒吼，却不知在刘耀文听来不过是怀里猫儿亲昵的叫唤。

“不用谢，今儿算我幸运，能捎咱们阁主一程，下回我亲自带你骑马，感受驰骋疆场的爽快。”

“喵呜！”您可憋再叨叨了，这落日都快没了影儿，再晚些咱们都得吃羽安堂的闭门羹。

“这一声，可算是答应了？”

“喵呜？”宋亚轩无语地在他怀里扒拉着。

刘耀文轻笑一声不再贫嘴，单手一拉缰绳，那匹坐骑便嗝儿一噔小跑着驶向了民安街。

宋亚轩不耐惯性往他胸口倒去，却是半分声音都不敢出，他怕这小少爷天马行空又坑自己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许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刘耀文左手搂得更紧了，俯身在宋亚轩耳畔低声道：“别怕，有我在是断不会让你受伤的。”

嗯，受伤是不会，受惊却是常有的事。

“等会儿我会尽量拖延时间，有劳阁主大人一探羽安堂的究竟了。”

宋亚轩听着那声音酥酥软软的这才没了脾气，轻轻叫唤一声以示附和。

行吧，看你这小孩儿对我如此毕恭毕敬，就帮你这个小忙吧。

再说算你有眼光，不过区区一个羽安堂，哪里比得上辰轩阁里的主儿呢。

（三）

刘耀文赶到羽安堂门口时，马嘉祺正巧从边上的茶楼里出来，示意他跟着自己一同进去。

“阁主呢？”

刘耀文看见余光里的一道白影子在熙来攘往间一晃进了羽安堂的门，这才泰然解释道：“先进去了，阁主自有他侦查的法儿，我们替他多留些时间便行。”

马嘉祺点点头，率先走到柜台处，出示腰间的金腰牌，对着拨弄算盘的小厮道：“奉命查案。”

小厮拨弄着算珠，斜着眼瞅着金色腰牌，淡淡说道：“这儿是羽安堂，知道上头是哪儿吗？京城的御医堂。晓得再往上是哪儿不？天子皇城。咱们这儿隶属官家，谅你是几品官员，也不能在天子的地盘上闹事儿。还查案？您是想查天子不成？”

刘耀文倒是没想到区区一个看门下人居然如此口吐狂言，一把夺过台子上的账本，冷哼一声道：“查天子倒没这个胆，但天子想查你这个破医馆却是下了诏令的，给我们将所有太医令全喊下来，违令者便是违抗圣命，其罪当诛。”

那小厮听闻这番言语才吓得一哆嗦，拨错了好几枚算珠，小跑着上了楼，不过一会儿，数十名太医令赶急忙慌地跑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弯腰走进偏室中，里头还有好些刘耀文眼熟的面孔，都是曾上府替他们治过病的太医。

“下官不知刘少爷登门，那小厮见少识薄，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刘少爷大人有大量，别和一个下人计较，失了您的身份。”

“韩太医是吧，”刘耀文掸了掸账簿面儿上的灰，翻了几页看，“别跟我道歉呀，咱们七皇子便是连天子令都拿出来了，也没见你们羽安堂的小厮有半分的恭敬，怎的这还没进宫就这么不待见宫中的诏令了？”

闻言，数十名太医纷纷跪下叩头。

“下官不识殿下尊容，还望殿下赎罪。”

马嘉祺倒是个心平气和的主儿，只是淡淡地挥手喊他们起来回话：“这便是羽安堂全部的太医令吗？”

“回殿下的话，除了正在给病人针灸的胡太医与林太医，其余的太医令都在这儿了。”

“病人要紧，”马嘉祺点点头，“接下来的问话，你们若有半句谎言，我定当直接奉告圣上，诛你们个九族之罪。”

见那帮子太医诚惶诚恐地应允，刘耀文这才感觉心里好受了些。

马嘉祺接着问道：“近来渝州一代多有疮疾之症，你们可知？”

“下官在羽安堂待了三十余年，这疮疾是连年都有，在渝州这样的风湿之地并不少见。”韩太医解释道。

另一名太医也补充道：“而且渝州百姓的疮疾除了平日劳作染伤，还和常年潮湿的气候有关系，所以常常伴有风寒病，需要结合内服药一同医治，只要不及时就医就很可能流血流脓，严重的还可能导致骨头的局部坏死。”

马嘉祺皱眉：“那平日里百姓们如何医治？”

其中一名太医回道：“回殿下的话，正应这疮疾是渝州连年季节性发作的疾病，故而羽安堂很早就有专门治疗渝州百姓疮疾与风寒的药方子，平日里若是来医治疮疾的，便会直接让他们去药房抓两幅药，结合调理。”

刘耀文闻言，想着某人前次治病的习惯，问：“不知那药方可否给我一份？”

韩太医立刻吩咐身边的药师去写药方，待写完后双手呈上：“刘少爷只管派人查，此药方是下官与师兄弟们十余年前便研制好的良方，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伯是按季抓药，备在家中，多年来治好了无数患者。”

刘耀文将药方仔细折好塞入腰间，质问：“那你们可知，近来已有数位患者死于疮疾？”

“下官早有耳闻，但此药方十余年来均为有恙，我韩某人以羽安堂百余年来的名声担保，若是这药方有何不妥之处，下官便是舍了这条老命也会给渝州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韩老既立下誓言，那在下也无不信之理，”马嘉祺轻叩着桌案问道，“只是不知韩老可曾未那些逝去的病患把过脉？”

“说来下官也觉得此事甚是奇怪，按理说按此药方内服外敷，不过三日疮疾与风寒便会有明显好转，可那些病人是虽日有好转，但却像是突然间没了气。下官行医数十载，自是不信这世间有妖神作祟，但最近因为此事，坊间流传的好些妖神异论，让下官着实有些……”

刘耀文知他何意，他虽不愿相信这世间真有恶灵害人，但他确实知道一位神通广大的猫妖……

“今日有劳韩太医了，在下先回去，改日再登门拜访。”马嘉祺起身，看了眼刘耀文，后者晓他已然尽了最大的力拖延时间，便稍稍点头，先一步出了偏室。

来到和宋亚轩约定好的老槐树下，发现那边早已蹲着只小白猫，他快步走去，还未张口，那只白猫瞥了他一眼便迈步向前跃去，一步三回头仿佛在示意他跟上自己。

刘耀文见那白猫儿口中叼着一枚白色的果实，心觉疑惑，却只能跟着他穿过大街小巷。

就在那猫儿一晃眼跑到某条偏僻的巷内后，刘耀文正一转身，便看见一位白衣翩翩的男子立于巷中，他正长叹一口气欲寻问他有何异样，却发觉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眉目紧皱，双目微红，湿润的唇瓣被咬得通红。

刘耀文心里一紧，他见过宋亚轩慌乱的、含羞的、喜悦的、委屈的、清傲等所有的模样，但他却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冷静，冷静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愤然。他正想上前扶住那人微微颤抖的身体，便看见他伸开紧握的手掌，捏红的掌心间是一枚小小的鹅黄色果实，如若他未认错的话，那应当是半夏。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宋亚轩，却听见那人带着丝扯着嗓子的哭腔，轻声说道：“这半夏泡了乌头水。”

“那些百姓，是被毒死的。”

小剧场—

宋轩轩：喵呜～（他的话好多啊）

刘文文：轩轩这么可爱一定是在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