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悦一怔,却仍嘴硬:“吴大人见笑了。下官虽然资历粗浅,却也知道内院向来藏污纳垢,以往奉命抄家,都是于内院之中搜出了关键的罪证,所以下官不得不第一时间来搜查内院。”
他看着吴御恒,心中有些一颤。
他一想到这位顶头上司就觉不忿,明明二人年龄相仿,可吴御恒却因出身的缘故,始终压他一头,又一惯含笑递刀,狠辣阴险。
邱悦虽早有取而代之之意,却一直抓不到吴御恒的把柄……
吴御恒眼中闪过讥诮之色,却仍故作认真地点点头。
他冷笑道:“沈阔父子之案经三司会审,已然罪证确凿,洋洋洒洒十余条罪状,足够他们父子廷杖上百回。一桩板上钉钉的铁案,理应依照规矩行事,何须如此心急?你心急火燎直奔内院,不知道的还以为犯官已从诏狱中越狱而出,正藏在内院之中!”
邱悦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沈晏如手脚冰凉,“沈阔父子罪证确凿”、“廷杖”、“诏狱”……
每一个字都仿佛炸雷一般,轰得她耳畔嗡嗡作响。
她早知道这两年父亲在朝中举步维艰,也知道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是为寻常。
可她万没想到的是,父亲这株曾经在朝中枝繁叶盛的参天大树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倒下。
“你们……”
明知道希望不大,沈晏如仍开了口,声音沙哑,微微颤栗。
“一无诏令,二无问罪文书,怎知尔等不是流寇假扮官兵?”
吴御恒听到这话,终于正眼看向沈晏如,见她衣饰华丽,姿容艳绝,想来正是沈阔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
此刻沈晏如虽然脸色苍白,腰背却挺得笔直,难得言辞还伶俐清晰,倒也不负沈家之女的名声。
吴御恒嗤笑一声,懒洋洋从腰间取出诏令,开口道:“吾皇有令,沈阔目无朝廷,以权谋私,罪可当诛,如今暂且收押在诏狱,待审定后处死,另有人举证,沈阔与南夷勾结,有不臣之心,因此案关系重大,吾皇特令我等前来搜查证据,押解罪眷进京候审。”
他说完不等沈晏如回应,对诸手下一挥手,冷声道:“愣着做甚!”
一众锦衣卫立时应了,齐声拔出绣春刀,如潮水般四散开来,长驱直入。
沈晏如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亏得项姑姑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有失足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沈家为官多年,家底委实不薄,抄家持续了大半夜,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为避免沈家人趁乱逃走或是寻死觅活,吴御恒另派了几人将沈晏如及沈家一众下人聚拢在院中,严加看押起来。
下人们见主家大势已去,大多已经心如死灰。
项姑姑只将手中仅有的一件披风将沈晏如紧紧裹住,搂着她无声掉泪。
一众被困在后院中的下人中,唯有孟总管是男子,因他在沈家位置特殊,暂未跟前院那些护卫及家丁关在一处。
他不好放任自己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却也因心中忧惧,不时重重哀叹不已。
正自伤心感叹,忽听耳旁传来小姐的声音。
“孟叔,我有些口渴,能不能请您去跟他们讨些水喝。”
他错愕抬头,就见沈晏如正静静地看着他。
夜风徐徐,穿堂而入,拂得廊下灯影晃动不已。
沈晏如的脸庞被灯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神情异常平静,瞳色却幽深如井,不知已这样看着他多久了。
他心中浮起一丝不安,无声地张了张嘴,旋即僵硬地点点头。
“哎,孟叔这就去。”
孟总管知道锦衣卫虽然奉旨拿人,但在老爷罪名彻底定下来之前,并不敢随意折辱女眷,尤其是小姐。
别说只是一碗水,便是这回京途中的一粥一饭,锦衣卫也不敢置之不理。
离众人最近的那个锦衣卫似乎刚入职不久,面庞稚嫩,行事看着还勉强有几分赤子之心。
闻言,看一眼沈晏如,颊边微微一热,很快走开去,跟另外几个锦衣卫商量了一下,不一会竟取了整整一壶水和一叠茶盅来。
孟总管千恩万谢地接过。
项姑姑斟了一盅茶递给沈晏如。
沈晏如抿了一口,抬眼见身边不少丫鬟默默看着她,眼里竟有渴慕之意。
她便令项姑姑将茶盅分发给众人,除此之外,又亲自给项姑姑和孟总管斟了一碗茶,举杯呈给他们。
沈晏如勉强笑道:“姑姑,孟叔,今晚之后,咱们主仆的缘分恐怕就要尽了。”
项姑姑眼圈顿时红了起来。
孟总管却微微一滞,哽声道:“小姐何出此语,老爷尚未定罪,翻案并非不可能,说不定还没等小姐进京,老爷已经官复原职了。”
沈晏如并不接话,只看着他将满满一盅茶饮完,忽道:“孟叔,倘若我没记错,你来我们沈家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些年你操持府中诸多杂务,日夜不休,真是辛苦你了。”
孟总管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忙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来也知道当年老奴是为什么来沈家为奴,当年若不是老爷,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会苟活了这许多年?真说起来,老奴这半条命都是老爷救的,何来辛苦一说。”
沈晏如目不转睛看着孟总管,见他虽然言之凿凿,神情更是哀戚诚恳,目光却分明有闪烁之意。
她胸口一刺,忽然笑了笑。
她又瞥一眼在不远处树下饮茶的锦衣卫,仿佛聊家常般闲闲道:
“孟叔,你该知道我这些日子总在梦魇,看了好几位大夫,换了好些方子,却总不见好。我心中郁郁,知道父兄公务繁杂,不忍让他们挂心,便写信给伯父,想请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谁知一去杳无音讯,一月来都未能收到伯父的回信……”
说到这,沈晏如突兀地收声,跟孟总管平静对视。
她见孟总管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顿了一顿,又道:“孟叔,平日府中书信都由你亲自照管,长达一月,府中与外界毫无消息往来,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项姑姑却在一旁听得疑惑,她知道小姐向来不肯糊涂度日,既然对府中与失去外界联络之事耿耿于怀,必然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只不知为何会特意选在这个当口质询孟总管。
项姑姑想起之前小姐刚醒时跟她说的那番话,脑中倏的闪过一个念头,猛的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孟总管。
沈晏如却目不斜视,只盯着孟总管,缓缓道:“除了书信失联之事,还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梦魇之事。我原以为只需服上几剂补气的方子,再调养些时日即可,谁知前两日我做梦时,得了梦中的启示,才知道我连日梦魇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孟总管闻言神情不变,只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梦魇病想来很快就会痊愈了。”
沈晏如摇头嗟叹:“这话未必,因为我所做的梦太过荒唐,竟然梦见母亲对我说,我之所以梦魇,不是生病,竟是有人下毒。孟叔你说,好端端的,为何会有人给我下毒,你说荒诞不荒诞?”
她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语调神情又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不远处几个锦衣卫看了,只当他们主仆在闲聊,并未往深处想。
孟总管听了这话,脸色却如同上好的瓷器裂开了一条缝,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倒不是他自乱阵脚,实在是他在沈府多年,深知这位小姐的心性。
聪明过人不说,更不肯无的放矢,这番话看似无头无尾,却句句意有所指,叫他心头大震。
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夜经此大难,小姐仍能抽丝剥茧,猜到大致的真相。
沈晏如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觉胸口血气翻涌,恨意如同雨后的湿气般丝丝缕缕从心底沁出。
她只是冷笑,那份解药看来是不用送出去了。
好一会,她哑声道:“孟叔,我知道你跟随父亲多年,父亲待你着实不薄,照拂你的家人不说,更曾教你读书认字,不知你可曾听过秦时胡亥的典故?父亲性情秉直,眼里容不下沙,每回说起胡亥等奸佞小人之事,总会说:由古至今,背信弃义之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
她微微一笑,倾身向前,用只有她和孟总管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当诛。”
孟总管面色铁青,猛地站起身。
旁边几个锦衣卫见孟总管行止有异,纷纷拔刀,喝道:“站起来做什么!快坐回去!吾等奉旨办案,胆敢违抗者,当谋反定论!”
恰在这时,邱悦和吴御恒等人从院外进来。
见孟总管跟其他同僚起了冲突,邱悦神色微变,急步上前,欲要喝止孟总管。
可孟总管却不知见到了什么可怖情形,双目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对耳旁的呼喝声充耳不闻。
少顷,仿佛终于看清眼前景象,瞳孔剧烈收缩,身子直抖起来,边抖边连连往后退。
余人见他神情如此,背上汗毛不由得一竖。
顺着孟总管的视线往前一看,却只看见院中月光朗朗,花木随风簌簌摇动,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快!将他抓起来!抓起来!”邱悦喊道。
邱悦见孟总管情形不对,生恐他发了失心疯,将不该说的话抖出来,也顾不上旁人,抢先一步,挥刀刺向孟总管。
吴御恒见状,眸光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邱悦的背影。
孟总管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身后邱悦等人逼近的刀锋,只死死盯着看着前方。
他的五官渐渐恐惧得扭曲成一团,不等邱悦靠近,便怪叫一声,胡乱挥动双臂,大嚷:“别!别过来。”
他力气大得出奇,虽然手无寸铁,竟然硬生生将邱悦等人的绣春刀隔开一旁。
眼看杀开一条血路,他猩红的眼睛居然一亮,迈开步子,疯了般往前跑,一边跑一边仓皇回头,口中呼喝不已,仿佛后头有厉鬼在索命。
可他没跑多远,便仿佛被人迎面痛击了一拳,跌跌撞撞跪在当地。
他痛苦地捂紧胸口,挣扎着要起身,可身子只剧烈地抽搐几下,很快便僵在当地,彻底不动了。
沈晏如见状,缓缓松口气,悄悄拭了拭汗,趁众人的注意力仍落在孟总管身上,借衣袖的掩盖,将指甲里藏着的粉末一点一点慢慢弹到地上。
她手指微微发抖,心砰砰跳个不停。
虽然一丝也不后悔,但想起自己方才亲手诛杀一人,仍觉胃里涌起强烈的不适,几欲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