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细作

夜晚的路灯下，女孩步伐缓慢，低头沉思着......

想到孙权被自己打了一耳光之后的反应，虽然看上去立刻暴怒似的用力掐住了她，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的脖颈此时依旧白皙光滑没有留下痕迹，倒是那时她的左手被捏的生疼，三长两短，这是他们的暗号......

小时候一得知叶思偍又要惩罚她，孙权就会把这个暗号通过敲击或其他方式传递出来，接着他们会突然爆发起莫名其妙的争吵，最后再以孙权将步练师赶出家门作为结局。在叶思偍眼里这倒算是一个合适的惩罚，可实际上她一旦去到丹阳小筑既不会被限制自由，也不用饿肚子，反而能成功逃过一劫。

刘馥走后不久，被告知真相的步练师除了感到意外，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听孙权轻描淡写说着那些令人胆寒的尔虞我诈，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眼前的他已经再难与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恣意张扬的少年相重合。乱世如此，谁又能逃离这个旋涡……

记得他曾说过要许江东父老一个未来。那时候她觉得这个志向太过远大，孙权难免天真，可如今回头看看，他从未后退过一步。这一路上他丢弃掉那些不谙世事之人口中赞颂的纯良，成为别人眼里杀伐果断，心机深沉甚至无情无义的样子，亲手给自己打造出一件坚不可摧的铠甲，只因他光是站在那里，周围便足以掀起血雨腥风，难怪他现在看上去不愿靠近任何人。步练师心想，他的志向，他要完成的使命从来就不在一草一木，而是万水千山，可会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有过那么一点点怀念以前的生活呢？独自走在路上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念一想，既然今天他愿意告诉自己这么多内幕，是不是也意味着至少他还是信任自己的……

纠结一路，她还是走到了刘馥家门口，迟疑中抬手敲了敲门。

“师师！孙权放你出来了？”

来到屋内步练师环视一圈后摇摇头“没，我是翻窗出来的。阿馥，你收拾行李是要出远门吗？”

刘馥低头沉默片刻，下定决心般握住她的手“师师，我要离开江东了，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离开江东……她沉默着，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师师，留在江东不会有出路的，孙权今天竟然能当着你的面说出那种话，在他这种身居高位的人眼里我们根本就是任凭摆布的草芥，高兴的时候浇浇水不高兴就随意践踏，我不想看你再继续陷下去，离开这好吗？”他越说越激动，双手放在了步练师的肩膀上。

心中暗自叹气，她嘴角微动终于开口“可是，离开江东能去哪里呢？”

“去……”刘馥话到嘴边却又打住，想了想继续说“去哪里都好，总之只要不是江东。”

“阿馥，这乱世去到哪都是一样受人牵制，烽火一天不灭就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定不是吗？难道你真的找到容身的地方了？”

“我们可以归隐山林远离纷争，不管去哪我都愿意陪在你身边，师师，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他虽然说的动容却始终没有回答步练师的问题。

叹了一口气，她转身离开，可当手放上门把后却迟迟没有动作，刘馥眼神充满着期待和不安，静静站在她身后。

“阿馥，我记得国中的时候，校盟庆典前一天我们彩排到很晚，那天回家的时候天上的星星特别特别亮，你还记得那时候跟我说过什么吗？”步练师低着头，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师师，你问我这个干嘛？”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一定要听到一个答案“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刘馥有些不解但也只能乖乖地回答“那时候我跟你说，星星的光虽然微弱，但坚持下去总会点亮某些人的眼睛帮他们找到脚下的方向。如果生来注定无法成为日月，那就努力做一颗闪耀的星星也是很有意义的。”

听完她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随口说说的。”

“怎么会呢？”刘馥笑了笑“我一直在做那颗努力闪耀的星星啊。”

最终，她暗自咬咬牙后对刘馥说“再给我半个月的时间，伤一好我们就出发。”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步上前从背后拥住步练师激动的声音有点颤抖“师师，你相信我，等顺利离开江东，我会让你过上想要的生活。”

“阿馥！我得回去了，要是被孙权发现我在这恐怕谁都走不了。”

暧昧的气氛被打破，好在刘馥此时无暇顾及，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师师，半个月时间太长我怕发生什么变数，不如…”

“十天，”步练师率先说出一个数字“就十天。”

这倒是不好再回绝，沉吟一会儿他点点头“好，到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孙府，孙权抱着手，背靠在墙边眼神放空，脑海中只要一出现刘馥和步练师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画面，原本舒展的眉头不自觉又拧起来。没错，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他的心口烧起一阵无名烈火，明明不必为那种人动怒，最近自己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冲了…也是，怪就怪那不知死活的刘馥竟然有胆子跑来孙家，真是活腻了！不过冷静下来再想想，要是成天这么火大，手下的人怕不是容易有异心，难道真的该好好磨一磨自己的脾气了？

耳沿被窗帘拂过，他的思绪被打断，转头看到一条腿跨进窗户的步练师后立刻摆出一副臭脸“你有毛病啊？有门不走爬什么窗户？”

女孩一个激灵不停拍着胸口“吓死我了！你怎么会在我房间！”另一只腿紧跟着跨上窗台，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孙权噤声“嘘，小声点，我这叫做戏做全……”

她显然忘了自己现在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来保持平衡，稍微动了动一个不注意便整个人向后翻过去，当步练师紧闭双眼以为自己就要脑震荡的时候，失重感突然消失，一双手牢牢环住她的背，鼻尖散落着温热的呼吸。睁开眼才发现此时此刻，她跟孙权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厘米！霸道的气息向自己扑面而来，比起刚才对于刘馥的抗拒，孙权的怀抱像是排山倒海一般让她深陷其中，紧接着步练师感到腰身处一紧，随着他双臂抬起又落下的动作她的双脚终于回到地面。

“……谢谢。”抑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她低着脑袋含糊地蹦出两个字。

孙权清了清嗓，好像并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事“你该不会傻到以为有人能监控孙家吧？”撇了一眼女孩的颅顶，他没好气的说“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阿…刘馥是我的朋友，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呗，我又不像你这么无情无义说翻脸就翻脸！”说着忍不住冲他做了个鬼脸。

孙权一把捏住步练师的脸十分不爽“我无情无义？被打的人是谁啊？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巴掌你憋很久了吗？！”

“谁让你说那种话！我还后悔打轻了呢！”挣扎了一会儿，她竖着眉手指向孙权“疼死了！孙仲谋你给我放手！”

放手之前他还不忘用力揪一把“疼就对了，真当那一巴掌我白挨的？”

揉着微微泛红的脸颊，步练师狠狠瞪了他一眼“小气鬼！”

“没时间跟你废话，跟我出来换药！”要不是看见一楼的房间空无一人窗户还大开着，他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没完成手头的工作。

客厅的沙发上，步练师忍着痛看着孙权用手中的药粉撒在伤处“王越给的这个药怎么这么痛啊！他是不是想毒死我？”

“把你毒死有什么好处？想不到他倒是还蛮欣赏你的，这么稀有的东西也舍得拿出来。”孙权低下头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回答。今天他为曹操送行时王越特意站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他这瓶药粉，一来表达自己对步练师的赏识和尊重，二来可以证明清白，毕竟这药很珍贵，他当然希望对方收下之后能物尽其用。

“这瓶伤药见效快，痛也给我忍着。”

缠好绷带，孙权手腕的siman响了。

“二少爷，今天在半路行刺曹操的人我们已经在调查。据口供说，他们是奉刘备的命令意图挑起吴魏之间的战争，不过依公瑾所见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这次刺杀是曹操蓄意安排？”

周瑜并没有立刻下定论“虽然有这种可能，但二少爷还是等我再调查一段时间吧。还有，曹操已经离开江东，我们可以尽快收网了，刘馥还有他的上线正在准备叛逃，只要趁现在连根拔起，在江东势力范围内曹魏书院再想要安插细作恐怕没那么容易。”

正如周瑜所说，刘馥的身份有很大的问题，他年幼时被一个江湖情报组织豢养训练成为间谍，表面上是江东福利院在战乱中收留的孤儿，实际却是颗安插在江东的暗棋，目的就是混入各个阶层为他的上线传递消息。这个组织被曹魏书院收编之后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成员便开始在蜀汉和东吴展开情报搜集向曹操效力。这样的棋子绝对不止刘馥一个，现在正是收网的关键阶段，要不是之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孙权早把刘馥的骨灰都扬了。

通话结束后，孙权准备上楼工作却被一道视线盯的浑身难受，皱了皱眉他侧头过去“干嘛？”

“孙仲谋，你可不可以……再给刘馥几天时间啊？”

这近乎无理的要求让他很是烦躁“那个刘馥是曹操派来监视东吴书院的奸细，你是想多给几天时间让他准备好在逃跑之前行刺我吗？”

步练师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你当我没说过好了！！”

“我刚就一直想问…”他凑过去嗅了嗅她身边的空气“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个刘富贵的味道？你在他家…”话没说完，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步练师，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面对这锐利的眼神，步练师实在没办法，干脆把事情和盘托出。

解释完一切，她额头一层密密的汗，拉着孙权的袖口忙不迭继续补充“我承认是有一点私心想等伤好以后帮他逃走，但我绝对没有背叛你的意思我发誓！”

“你不是背叛我，你是在背叛东吴书院。”孙权的眼神冷下来“你知道私放间谍是什么罪吗？你是没想过后果还是根本不在乎？

步练师无奈的垂下头“难道只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他被处死吗？”

孙权沉默了一会儿，破天荒耐着性子说道“你没有资格去管他的死活，他选择这条路就注定会有这样的下场。你知不知道刘馥最近一直在故意试探我们的关系？一旦被他发现我要保护你，他们那群人一旦走投无路必定会把你当成谈判工具。你觉得自己值几座城几条人命？狗牙，我真的不敢保证万一他的计划得逞，我会不会为了你放弃那些好不容易攻下的城池，江东军的命就不是命吗？你说你要我怎么选？”

步练师垂着头，她非常后悔为什么没能再深思熟虑一下，既不能想他所想凭什么在宴会献礼上说出那样的话，“我以我血祭江东，誓为乱世开太平”，在孙权心里这不是一个口号一句空话，仔细想想，以自己现在的心性好像真的不够资格站在他身边。

“江东不是我一个人的江东，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退一万步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救他吧？”孙权转身离开之前最后留下一句话“你要是想走最好是在对我失望之前，大可放心，下次我不会再把你绑回来了。”

淡漠的语气让她的心如坠深渊，他应该对自己很失望吧？

“阿权，对不起…”

然而回应的却只有关门声……

在这乱世立场不同便是死敌，孰对孰错谁又分得清楚，东吴也不是没有自己的间谍，这些棋子不过是政治斗争中的工具罢了，站在步练师的角度，离开江东三年她遇到的都是因为战乱而受苦的百姓，她会惜命，会想救人本没错，可一旦到了江东，身份立场便不允许她再这么做了……

细细想来她要帮刘馥并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相似的命运——同样是孤儿，同样受人牵制，同样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着不愿低头……离开江东之后她接触过很多这样的孩子，他们往往跟自己一样，在不谙世事的时候为了一口吃的就随意处置自己的命运为人左右，她曾为了救下这些孩子做过很多很多，所以抱着这样的信念，步练师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刘馥的性命…

不过，虽然远离庙堂但她也不全然是个懵懂无知的人，这几年步练师越来越觉得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想要解决这乱世根源竟只能靠以战止战。烽火之下英才辈出，大家都各自为理想和目标奋斗着，不管是为了权力还是百姓，最后却是殊途同归，没有人不盼着这天下早日安定。

她站在后院里看见从玻璃透出的微弱灯光，看着那个与自己命运真正重叠交汇的人，终于确定了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