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二） 繁花灼灼

回去之后，青杳杳也没多好过。

不知为何，她先前似乎喝了不少酒，加之在龙尊的敞篷车里吹了一路的冷风，酒气就这么被憋在了体内，硬是散不出来。

她的面容原本娇嫩，当下是煞白煞白的，嘴唇没有什么血色，眉目深皱，看着就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龙尊把她搀回房里后，没敢多停留，下楼去煮一些蜂蜜浓茶。

魔王看一眼倒在床上几近不省人事的青杳杳，心想自己无事可做，当即就要依约回竹叶青府上。

然而一只手牵住了他，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他可以轻易挣脱。

可他低眼看她，看她勉力睁开双眼，望见了她眼中隐隐的哀求。

于是，他停驻在了她床前。

很熟悉，似乎在许久之前，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当时，是为何而停驻的？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手仍旧温软，

她说：“不要走。”

她连日里频繁使用假声，再加上浊酒入喉，酒气郁积，现在的声音听着有些哑。

魔王回过神来抽回手，想给她倒一杯水。

青杳杳不晓得他要干嘛，朦胧视线中只觉得这身边人也要离她而去，她猛地坐起，双手扯住魔王的上臂，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逼着魔王俯身与她对视。

“不要留我一个人！”她用喑哑的嗓音，对他或许也不仅仅是对他，几乎要吼出来。

魔王这才真正看清，那眼里深深埋藏的分明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近乎于恐惧的悲怆，一种歇斯底里的，姑且可以称得上眷恋的癫狂。

他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有种沉闷的窒息感不由分说地袭击了他。

他从来缺乏共情理解他人的能力，而且他也不想有这种多余又碍事的“能力”。

但他确实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可是直觉告诉他是应该做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我不走。”他看着她眼中眸光逐渐清朗，又继续补充，半是哄骗半是应许：“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他语气照常清冷，却令人安心，青杳杳缓缓松开钳制住他上臂的双手，眸光中的晦暗散去，良久回神，似是疑问地唤他：“魔王......？”

“嗯。”他重新站直身子，看她：“清醒了？”

“......”她没直接回答，片刻后，才微微笑道，像是在解释，“稍微梦到了一些‘三千世界’里看到的事，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谢谢你。”

又是这样。魔王看着那一张笑脸，把心中生出的不爽归咎于那声道谢。又是这样，打算用这样虚伪的“善解人意”将什么都掩盖敷衍过去，然后给他人带来困扰和麻烦。

他问：“真的好了？”

“......好了。”

他皱眉，再问：“真的好了？”

“......”青杳杳噎了一秒，复述，“好了。”

“......”再这么问下去毫无意义，于是他换个问法：“你梦到什么？”

青杳杳刚说：“也没什么。”转眼看见魔王阴沉下来的面色，犹豫几秒，无奈说出一些实情，“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只是隐约记得。黑夜的火光里有男人在笑；暮色的村庄里有婴孩在哭；沙漠中回荡着垂铃声，红色的凤凰花燃烧着，赤色的灰烬纷扬而上，点燃了整片天空。”她费力地去回想，“有一瓣蓝白相间的花被一位少年人一剑划开打散。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可他那一身墨黑、灿金相间的衣饰在松林雪原里却醒目得扎眼，看样子不是甲虫王国的人，我应该从未见过他。”

她忽而想起了什么，定眼看向魔王，神情虔诚，请求一般：“魔王，不要死。”

“死？”魔王几乎是笑着从齿间嗤出这个字的。

“对。不要死，你和师兄都不要死。”她单手撑着身子站起来，缓缓低垂下头，忽而停住，注视了他许久，继而抬手在他的那根长角的血红印记上轻触了一瞬。

然后，她终于笑了。

滚烫。他的目光对上她的笑，有什么东西烫得吓人，从额间一路直滚到心里。

“你做了什么？”他面上仍是厉色，心里却舒展了几分。

“这个不能告诉你。”青杳杳认真地摇了摇头，“世苦大师说过，不然就不灵了。”

“无聊。”魔王不再多问，听得龙尊上楼的脚步声，也不打算再多做停留，甩下这两字后便转身走了。

“师弟，这就走了？”龙尊来时刚巧碰上魔王走出门来，“不再留会儿，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参加钢铁龙的订婚仪式？你可不知道啊，明日的订婚仪式之后————”龙尊正说着明日的计划，倏然碰上青杳杳的目光，猛地想起昨晚同她的对话，当即改口，“也没事，也没事。你要真忙，明天不来也————”

“我来。”

“行。”龙尊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魔王即答，不由一愣，“啊？你要来啊？”随后又朝青杳杳看了两眼，后者轻咳两声：“魔王要来就来是了。正好明日的订婚仪式后还有赤金流觞和铠甲元震的对决。”

“师妹？”龙尊略显疑惑地看向她。

“我们本来就该一起的。”得到的却是青杳杳无比笃定的回复。

龙尊不讲什么了。心说，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果然，女人心海底针啊。

他让开道，让魔王走出门，心里总觉得还有什么要嘱咐他的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只好放他离去。

“师兄，你来一下。”青杳杳招招手，唤龙尊进屋。

龙尊当即放下思绪，走进房来。

他把托盘放下，刚要拿起茶盅给她斟一碗蜂蜜浓茶，就被青杳杳轻轻握住了手心：“师兄，等一下，先做一件事。”

“好了。”青杳杳收回手。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快到龙尊还未能反应，掌心的一阵灼热便散去。

他摊开手掌一看，却只见到一道蓝色的光纹缓缓淡入掌纹中。

“这是什么？”他皱眉问。

青杳杳料到他会这么问，于是如实回答。

“是祝福。”见龙尊仍是一脸困惑的样子，她便接着解释，“今日我和魔王还有暧暧一起找到了世苦大师。得知世苦大师除了占卜算卦之外，对于祝福诅咒之法也有所精研，于是趁着小酌之余，我向他讨要了两道祝福。”

龙尊了然：“另一道给师弟了。”

青杳杳点头。

“他知道这事？”

青杳杳摇头。

龙尊皱眉。

“我不想他知道。”青杳杳低头，“我不想他觉得欠我什么。”

龙尊默然注视她一阵，而后伸手狠狠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得灿烂：“你这丫头，还挺信那个江湖老道的。”

“不过你没告诉他也对。”龙尊收回手来，转而给她斟了一杯解酒茶，递给她，“不然以他的性子，可又要笑你了。”

青杳杳接过茶碗，坐回床上小口喝着。

“喝完再泡个热水澡，浴室的水温我已经调好了。”

青杳杳轻声应着。

“你应该还没吃过晚饭吧，冰箱里还有一点水饺，今日训练时女官大人托人从宫里带来的，说是你喜欢的，应该是猪肉白菜馅。你泡完澡之后我给你下一碗。”

青杳杳埋头喝着茶，间歇性咕噜出两个气泡声，表示知道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龙尊一捶掌。

青杳杳抬眼看向龙尊，疑惑。

“额...好像也没什么事。没事，没事，哈哈。”

青杳杳一脸的莫名其妙，继续低头喝茶。

魔王刚一进府门，就被嗜血叫了住：“你还敢回来啊！”

魔王不知所以，径直越过他。

“你今天大早上的发什么疯，私自离队外出就算了，还打伤了人，伤人也就算了，伤的还是自己人。行，这些我都...还能理解，那你也不用直接把人摁成脑震荡吧，还是重度的.....差点就要上明天的新闻了。”嗜血回想起不久前按照竹叶青的吩咐和一众人等赶去甲虫王国人民报社，看到样稿时，他眼睛都直了。新闻头条不用猜自然是关于明日的那场订婚仪式的，然而，下一条——《爱恨纠葛，青少赛黑马缘何对队内人士大打出手？》配图正是魔王、紫云二少和那位队长拉拉扯扯的场面。再一看内容，简直就离了个大谱，什么断袖之癖，情敌相争，爱而不得，因而泄愤。可真够无语的，第一个他可能还能稍微信一信，可后面写的都是些啥玩意啊！就这样的东西也配和头条排在同一张报纸上？甚至还在同一个版面！？他当机立断撕了样稿，再同社长和总编合理合法地洽谈协商一番，可算把这辣眼玩意从各大报刊上撤下去了。

至于电视广播这类新兴媒体部门，那就比较惨了，摊上蜘蛛这么一个毒唯。原本是叫她带着资金去“慰问”“调解”一番的，结果人小姑娘倒好，后来直接给整成了踢馆，到现在都没回来......

嗜血在心中默哀半秒，接着说：“你还是想想待会该怎么和竹叶青解释吧。”

“不用想。就只是收拾了该收拾的人。”魔王一瞥嗜血，“他睡了吗？”

“没呢。在书房里等你半天了。”

魔王毫不迟疑的朝那屋内走去，进屋便见到竹叶青身后那一栏屏风，青杏开得繁茂，在绛紫的丝绢底色上映下重重花枝幽影。

“回来了？”是照常的问话。

屋内照旧点着松香。

魔王应了一声，趁竹叶青喝茶的当儿，不待他问便告知：“大人，今日我不小心失手打伤了一个人。”

“你倒还晓得和我说。”竹叶青浅笑一声，放下茶盏，拿起案上文卷来阅，“行了。知道了。”

“日后再要发生这样‘不小心’的情况记得挑个没人的地方再‘失手’。”竹叶青心情似乎不错，今日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恼。

他拿出那支珍藏许久的雪貂兼毫，在那纸文书上颇为愉快地圈了一个蓝批：“首先要告诉我。”

“......”魔王心说，您没事吧？转念想如此也好，他也不想解释，于是应道，“是，大人。”

“可以了。给你留了饭，自己去小食堂温一温。”竹叶青笔杆一指旁面桌上放着的食盒，示意他取走。

“......谢大人。”魔王半惊半疑地取过食盒，料想这里面不会是投毒了吧？

他走出书房，开门之际潜进一阵幽风，挑逗起竹叶青案上的那盏长明灯，烛盏上的火舌晃了晃，摇曳的烛光投在那栏屏风上，待到细看方可知，这栏屏风竟有两层，表面的这层是绛紫丝绢，底下那层却是殷红缎面的，明灭的光影透过丝绢映在那层缎面上，那层层叠叠的青杏幽影便扭曲幻化成百千毒蛇蜿蜒盘踞，间或吐信的可怖模样。

“他走了？”一阵铃音响起，在偌大的书房内悠悠回荡，空灵异常。

随铃音缓缓走出屏风行至竹叶青身旁的，是一位身着红绸白缎巫女服的少女，正是黎明无极。

“嗯。”竹叶青应了一声，他知道她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习惯性地回她的话。

她坐至竹叶青案旁，放下手中的神乐铃，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他长得还不错。算是我醒来之后见过的第二好看的，男子。”

“第二？”竹叶青停下批阅，转头看她，很想问第一是谁，到底是谁这么倒霉，入了这位神女的眼。但到底是忍住了问这些有的没的。

她端起茶盏，却不喝茶。望向茶水上倒映着自己的一双幽蓝眼睛，片刻后，笑了：“你不问问我第一是谁吗？”

“我想，这大概与我无关。”竹叶青偏转回头，重新阅览文书。

“对了，确实与你无关。所以，你也不必知道。”黎明无极放下杯盏，转而去拨弄神乐铃，“说起来，我今夜可是特地过来给你道贺的。”

她朝桌案近了近身，偏过头，柔顺的发丝便如瀑般散在案牍上。她再一俯首，自下而上地朝竹叶青的眼睛看去，舒展开一双眉目：“恭喜了，尚书大人。”

竹叶青眼角余光瞥见那盈盈秋波，不敢多看。

“同喜。御用巫祝大人。”竹叶青再松松地批了几个字，“我也是托了你的福，多亏了你费心在皇帝陛下身旁替我多做美言。”

“你很清楚嘛。”黎明无极咯咯笑了笑，“难怪要送我这柄神乐铃。”

“承你笑纳，还望能称你的心。”

黎明无极直起身，哀叹一声：“我笑纳了，那是给你面子。不过称心是谈不上，这神乐铃也太重了，用久了手酸。也不知道这上面的铃铛是用什么做的。”她以指尖轻轻拨弄起其中一枚铃铛，烛光中，金色的铃铛随即晃了一晃，铃音清脆。

“还有这木头，拿起后总能在手上留下凡俗之物的气味。”她戳了戳神乐铃柄部的木制部分，语气略微不满。

随即，她的手抚上柄位的绸缎：“不过下面的这些缎料倒不惹我讨厌。”她顺起一根绸缎，细细打量起上面绣着的木兰花，剔透、细致，梦幻虚假却永远也不会凋谢。

“看来神女大人对这件礼物并不满意。”竹叶青放下笔，了然地笑了，“那么，请问，神女大人需要些什么？”

“我就是喜欢和你说话。”她盈盈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想你帮个忙。”

“什么忙？”竹叶青疑惑侧目。

“帮我，杀一个人。”

“谁？”

“我也不清楚，不过那人胆敢擅自挪用变造原本属于我的祝福之力，想来也不是一般的凡物。”思及今日小憩时忽然感知到有人偷用了她现在还无法使用、被封存在逢来山中的力量，甚至歪曲变造了它，黎明无极面色不由微微一沉，倏尔又笑了，“不过方才我看到了，刚刚出去的那位身上倒是带了‘祝福’。他今日午时都去了哪儿啦？”

“据说是一直在市中心广场旁的那处民巷。”

“有见过谁吗？”黎明无极接着问。

“这不太清楚，我待会问问。”

“不用了。”黎明无极浅笑一声，“我改主意了。”

竹叶青皱眉，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起。

“竹叶青。”她笑，宛若朦胧春月下一朵初绽的白玉兰。

她就用这般柔美的笑意对他说：“把那条巷子里的东西都杀了吧。”

竹叶青看着她的笑，只觉身后屏风上细细绣着的杏花都宛如活了一般，灿烂明媚地盛开在烛火中，几乎就要迷了他的眼。

“这恐怕有些困难。”竹叶青一时有些始料不及。

“但是你会帮我的，不是吗。竹叶青？”她微微歪头，笑意嫣然，“你不是自称有着这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