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晨光熹微

灵虚宫宫主怒极：“人不在？”

影卫随即跪倒在地：“属下无能，受命赶去医院时，确实没有找到殿下。只从医生那里要来了这些......”他呈上一些东西，“救治医生所言，看护殿下的人，是一位身着墨绿衣甲的少年。属下去调取监控看过了，是他......”他再奉上了一张照片，重新退回到原处跪下。

灵虚宫宫主把那张照片丢至一旁，捧着沾血的衣物华冠等随身之物，双手颤抖：“给本座找！活要见人，死，”他闭了闭眼，瞪视着底下跪着的影卫，“要见尸！”

“是。”影卫领命告退。

灵虚宫宫主看着他退出门去，转头对着一旁垂挂着重重帷幔的角落暗处沉声说道：“把今夜的新闻压下去。叫竹叶青过来。”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另外，打骂殿下的那些人今夜里应该累了，让他们就此安歇吧。一个一个慢慢来，不急。”

帷幔微微扬起了一瞬，然后重新垂下。

竹叶青赶来止鸾殿的时候，只见得灵虚宫宫主撤了桌案，坐在帘后的蒲团上，取了那方“黑玉金缕纵横天”正在那上面以青白两色棋子自弈。

当下殿内并未点香，气氛便显得格外肃穆。

竹叶青不敢再上前，停在那帘白纱之前五米处，缓缓跪地。

帘内人轻哼一声：“你倒是识趣。”

竹叶青随即道：“宫主谬赞。”

帘内人低着头下了一枚青子：“那你可知，今夜里，本座为何找你？”

竹叶青沉沉叩首：“在下愚钝，恳请宫主明示。”

灵虚宫宫主冷笑一声：“白日里的那场事故，与你可有关系？”

竹叶青心里慌乱一瞬，平静下来，依旧以额头抵着砖石地面：“白日里的事故，在下也很意外。在下对宫主的忠心天地可鉴，万不敢做伤害殿下的不义之举！如若有犯，定当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竹叶青不敢抬头，只听到棋子间歇落入棋盘的声响，听不到灵虚宫宫主的回应，随即再愤愤道：“这赤焰家少家主下手也实在是没个轻重！在下眼看殿下发出那一记奇招，都要赢了，偏偏中途被他强硬打断，害得殿下遭此横祸！”

棋子落盘的叩击声停了下来：“行了，起来吧。”

竹叶青依言站起身来。

帘内人扔出一个蒲团至竹叶青跟前，示意他就坐。

竹叶青拱手道：“多谢宫主赐座。”而后就坐。

“是你的人救了殿下。”

竹叶青正要说奉承话，就听得灵虚宫宫主继续道：“也是你的人劫走了殿下。”

竹叶青：“？”

灵虚宫宫主把那张被医院外墙摄像头抓拍到的魔王在幽暗月光下抱着青杳杳翻过二楼窗户振翅而起逃出医院的照片甩到竹叶青面前。

竹叶青的嘴角肉眼可见的抽了抽。

“救下殿下的和劫走殿下的，是同一个人吧？”

“这......”竹叶青一时语塞。

帘内人重新执棋自弈：“本座向来赏罚分明。”

“你的人救了殿下，本座要赏你。”帘内人捏起一枚白子，细细摩挲，“殿下和本座谈起过，她欣赏你的才干，又因宫中事务繁忙，于是，她有意在十六岁之后把魔鬼队交由你来接管。”

竹叶青垂头，默不作声。

“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本座随后会差人发布公示，魔鬼队就此交由你接管。”灵虚宫宫主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时机确实差不多了，经历了这么一番变故，他只想尽快把青杳杳手里的这块烫手山芋甩给他人，“殿下顾念队友情谊，已同本座商量过，设备资源一律照旧供给，包括位于钢之城市中心的那一所训练场以及黑灼石山里的那一处冶炼室。”

竹叶青心中喜忧参半：“多谢宫主。”

“至于罚嘛......”帘内人抬手往棋瓮里挑出一枚青色棋子，“目前，暂且由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竹叶青垂头沉声道，“都怪在下管教不当，才让底下人做出如此叛逆之举。在下这就派人去寻他，寻到之后，交由灵虚宫，任凭宫主处置！”

“这就不必了。你的人，还是你自己发落吧。”青杳杳仍旧在意魔王，自然不能由他来罚。灵虚宫宫主举起那枚青色棋子，透过帷帽黑纱打量，看到表面上的一道细痕，“不过，你最好祈祷殿下能够平安回来。否则，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是。”竹叶青再低了头，“在下明白。”

“行了。本座乏了。”帘内人悠悠起身，转身朝殿后走去，“你也回去歇息吧。”

“是。”竹叶青瞪着白纱之后的那道迷蒙背影，忍住心中的愤意，朝砖石上重重一叩首，咬牙道，“恭送宫主。”

蓝弧教的拜月祭典，依照旧制，例以百千名教徒借着皎洁的月光，设以香案，擂响阵阵鼓声，和以虔诚祝文，寄托歆愿于穹顶圆月遥遥回应。盼得此后风调雨顺、花好月圆人团圆。

青杳杳向住持问了安，得了一处雅间，随魔王一道瞻仰祭坛上的典礼：“天上月圆，人间团圆。揽月邀星，祈福许愿。”

魔王无甚反应。

“击鼓104咚，象征着甲虫王国104个辖市省区。”青杳杳耐心讲解着，“104咚鼓声代表了全国104省的各地人民团结在一起，是欢乐、团聚的信号。人们赶来此处祝颂，既是心声的流露，也是情感的宣泄。”

魔王：“......”

眼见魔王仍旧无所表示，青杳杳再搜肠刮肚地回忆起据她了解过的有关拜月祭典的知识：“这里是甲虫王国最大的蓝弧教寺院，祭典自然也会办得格外热闹一点。而且，近年来，人们在旧制上辅以创新，另外在祭坛外围安排了不少摊位，有卖花灯的，有卖祝铃的，有卖金鱼的......”青杳杳移目看向祭坛那头的各色小吃摊铺，咽了咽口水，“还有，糖葫芦......”

魔王见她这副直勾勾地看着那边那个糖葫芦摊位的样子，挑眉：“你想吃？”

“啊？”青杳杳转回头来，重新看向魔王。

“你想吃吗？”魔王以为她没听清，便拔高了声音，压过了鼓声，“糖葫芦。”

青杳杳被问得愣了一阵，老实回答：“有点想。”其实她先前在灯元节见着钰言妹妹美滋滋地吃着手里那根糖葫芦的时候就很好奇它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在这里等我。”魔王甩下这么一句话，起身就往祭坛那头走去。

鼓声忽而变得浑厚，青杳杳知道，如此就代表着这场祭典将近尾声了。

鼓声牵引着祭祀朝着终结进行，神圣、庄重，沉稳中透着灵气，庄重中现出坚韧。

在沉重有力的鼓声中，青杳杳透过重重人海望着祭坛那头的那一位少年，在这最后关头把持着音量地喊道：“魔王。我喜欢你。”真好啊。青杳杳心想，真好，拜月祭典确实是个用以“流露心声、宣泄情感”的好时候。在这样的时候，有鼓声做掩，就不必担心这点心意会被他听见了。

魔王取过了一只糖葫芦，转头看向青杳杳良久，动了动嘴唇，青杳杳心虚，却无法听到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见得他似乎是说了五个字。

梵钟鸣响，最后一道齐齐擂响的震天鼓声，缓缓与清脆的钟声相融，一起消散在凌晨四点半的单薄月色中。

魔王拿着糖葫芦回来了，递给她。

青杳杳笑着接过，道了一声谢，咬了一颗来吃，总算知道了它的味道：是酸的，也是甜的；带着点独属于草木的淡淡苦味。

吃着吃着，又挂念起魔王方才究竟说了什么，是不是听到了刚才她头脑一热喊出来的那句话。

她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魔王，却见他仍旧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青杳杳更心虚了，但转念一想，怕什么！她方才喊的话还不一定能被他听到呢！就算真的被听到了，魔王现在喝醉了，这点小事指不定酒醒了之后就忘了呢；再说了，反正他老早知道了她喜欢他，大不了也就再被拒绝一次！

“魔王。”青杳杳神情严肃地看着对面那人，像是在谈论什么特别要紧的大事，“你刚才，买糖葫芦的时候，是不是朝我说了什么？”

“是啊。我说了。”魔王笑了。

青杳杳端正了神色，等着他的后话。

“我说。”魔王指了指青杳杳手里的那根糖葫芦，“这根怎么样？”

哦，确实是五个字。她没看错。那他应该也没听见她刚才喊的话。

这是她希望的结果啊！可是为什么会感到稍微有点郁闷呢？

“魔王。”青杳杳恨恨咬下了最后一颗冰糖山楂，嚼干净了，随即发问，语气不容拒绝，“你要不要睡觉？住持给我们安排了精舍。”

“好。”

青杳杳：“......”你这么听话，我有点害怕。

精舍处在竹林幽苑，僻静雅致，舍内从讲经阁进去，有左右两扇门，分别对应了两间寝房。

青杳杳领着魔王进了右边那间，一路哄着他躺到了床上，帮他卸下了磕人的护甲，给他盖好了被子，正要转身离开，就被用力拉住了右手。

“你去哪？”床上人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

“我......”青杳杳一时语塞，“我去另一间房里睡觉。”

“不准去。”魔王恶狠狠道，“就在这里睡。”

青杳杳抽不出手，只好无奈放弃挣扎，然而心里实在疑惑：在这里？就这一张床怎么睡？

然后，在她由疑转惊的目光中，魔王往床内侧缩了缩，牵紧了她的手就要拉她上床。

这怎么还得提供陪睡服务呢？！这不行！这很不行！！

“停停停。”青杳杳出声喝止了魔王的举动，“我知道了，我就睡在这床边。”

魔王迟疑一阵，好像想通了什么，终于稍微收了手里的力道。

青杳杳仍被魔王拉着右手，她坐到地板上，劝：“魔王，你放一放手，我左肩受伤了左臂不能用，只有右手臂可以枕了。”

魔王把头下的枕头挪出来递给了她。

青杳杳：“......”不是，先前不是还挺听话的嘛！

青杳杳义正言辞地回绝了魔王的好意：“不了，不了。我不习惯用枕头。还是你用吧。”

魔王皱眉把枕头挪回到脑袋下，侧躺过来与青杳杳对视：“不准走。”

“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青杳杳不假思索，“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还能怎么办？魔王现在喝醉了酒，道理是讲不清的，只能半哄半骗了呗。

“好。”

青杳杳的右手终于被放开，她得了解脱，赶忙收回手来。

魔王又闷闷地说了一声：“不准走。”

青杳杳眼见魔王的双眼已经半睁不睁了，心觉他现在定是困倦至极了。

她一边以手轻缓地拍着他的肩胛，一边低声哼着安眠小调哄他入睡。

“不准走......”确实是折腾得太累了，加之喝了那么大半瓶清酒。现在得了床边人轻柔的哄睡，他终于放下心来，在哼吟似的吐出了这三个字后，沉沉进入了梦乡。

她凝视他沉睡的容颜，眼神渐渐发生变化，缓缓展出一个微笑，然后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魔王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铺天盖地的火光和炮声，

他看见，一个孩子身处在漫漫黄沙中，

然后，画面一转，火光、炮声、黄沙都融成一团如何也驱散不开的腥黏血雾。

已经长大些的孩子就在这血雾里持着一把匕首，仰头大笑。

魔王上前一步，又停住。

恍惚听到谁的声音。

有只手轻柔地拂去了他眼角的泪，声音说：“魔王，做个美梦吧。”

美梦？他想要怎样的美梦呢？他能拥有怎样的美梦呢？

“人的一生太短暂了。魔王，做你想做的事吧。”

魔王霍然睁开双眼，反手握住正要离开的那只手，握得很用力，掌上缠着的绷带磨得她手背生疼。

“不要走。”他的目光中竟然有了淡淡的哀求。

少女神色温和，轻声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她低头看他，看这个被命运戏弄的少年人，冷白的面色，赤红的瞳眸有如幽焰，眉宇间镌刻着孤独，她的心头顿时泛起无尽的爱怜。

天际泛白，渺远的晨曦透过窗纱照射进来，把少女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柔和。

窗外，风穿竹林过，竹影摇曳，竹叶摩挲，和着温软的曙光荡起一阵悠远的曲乐，安详适宜、宽容温和，隔绝了乱糟糟的纷争烦恼，只余他与她两人身处此间，恍惚不知人间岁月。

他眼角一热，忽然很想张开臂膀来拥她入怀。

可是，最终，他还是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少女抽身离去了。

竹林幽苑外早就候着了一众前来接她回宫的影卫。

魔王不知道，全国各地蓝弧教司都归由灵虚宫统管。先前，她与住持问安时，便已经暗示了住持私下通知宫里人过来接她。

“通知竹叶青的人过来这里。精舍右边的那间寝房里有人，他喝醉了酒，让他在这里多睡一会，等他自然醒了之后，再接他走。另外，告诉竹叶青，是我叫他带我来这里的，不准多加责罚。”

“是。”

车门被影卫打开，青杳杳回头看了一眼，一步一步朝着车内走去。

这片竹林太青翠了，青翠得安稳，青翠得沉静，直叫人想要抛却这凡尘的一切烦恼，安然地囿居于此。

可是她不能。

“走吧。”青杳杳抬步跨进车厢。

迎着柔和的曙光，她终于按捺不住困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