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玉鸾昶鸣

魔王刚回到选手台上，就撞见了青杳杳的一张笑脸。

他心里很平静，但好像又在有些隐隐地期待着什么，他停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青杳杳。

青杳杳依旧笑着：“魔王，你真厉害！”

魔王心中倏然泛起一点涟漪。哦，原来，他在期待这个。这么想着，不免又是一阵烦闷，他为什么要期待这个？

他心情一瞬变坏，难免逆反，只不咸不淡地给了青杳杳一个眼神，留由她自己体会。

青杳杳看懂了他眼里藏着的那点喜悦，愣了愣，弯起眉眼对他微微笑了笑，而后神情一敛，换做肃穆，对着龙尊和魔王说道：“师兄，魔王。我要上场了。”

龙尊点了点头，叮嘱着：“好。注意安全。”

青杳杳鼓鼓脸颊，不满：“师兄。你这算是什么要求啊？凭什么你跟别人说的都是‘赢下比赛’，偏给我提的是‘注意安全’？”

龙尊默然，犹豫一阵，这才朗声笑道：“好。那我等你赢下比赛，平安回来。”

青杳杳对他嘻嘻一笑：“我会的，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吧。”她再稍稍偏转过脑袋，对着身旁一侧的魔王莞尔笑道，“魔王，你也是，在这里好好看着。好不好？”

魔王绕过她，径自往看台围栏处走去：“再不上场，你是想被判成弃权吗。”

青杳杳知道，他这算是答应了，她心里欢喜，忙不迭离开了选手台，朝赛场跑去。

龙尊看着青杳杳离开的背影，再看着默默站定在围栏旁的魔王，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沉寂之感越发浓郁，可他分明应该为着他俩关系渐好而由衷高兴的才对。

第三场比赛正式开始，双方选手甫一上场，全场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龙尊无比震惊：“怎么是赤焰于皇！”他脑中混沌，第一反应是要赶紧前往裁判台告知裁判：魔鬼队的第三场比赛要认输。

魔王原先也是皱眉看着赛场上的那道赤红身影，忽而一瞥见龙尊的动静，看他转身就要离去，便已知晓他的意图，随即冷笑道：“师兄。我劝你不要过去认输。”末了，他再补充道，“如果，你不想她记恨上你的话。”

龙尊转回身来，垂目深思一阵，倏尔抬眼看向对面那边的上宾席——赤焰尘风正坐在那里。他心中愤愤，只觉得这赤焰尘风现下是一副坐等看戏的样子，好不悠闲！他是很想立马冲过去质问赤焰尘风为何要屡屡作弄他！可是再一瞥见赤焰尘风身旁坐着的那道月白身影，只得暗自隐忍下怒气。然而，他这次自然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等到这次比赛结束了，他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去赤焰家好好问一问这位赤焰家主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赤焰尘风原先也非常震惊，但好歹受了苗岳明的劝慰：“尘风贤弟莫慌。于皇心里有数，必然不会伤了殿下。我们且在这里好好看看殿下五年来的成绩。”

青杳杳一开始也很震惊，就要对赤焰于皇问道：怎么是你上场？一瞬反应过来，这不是应该问出口的问题。

青杳杳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转念一想，这也挺好，如此一来，她也不必留有余力了。

她抬起头来朝选手台上的魔王笑了笑，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赤焰于皇无言地看着面前的这位对手，再看着己方选手台上的苗绵绵——她在上午的赛事中受了点伤，所以这次他才给她安排到了最后一场，以期由他和钢铁龙、铠甲元震三人来赢下这前两局，她就不必上场了，而且，他留意过了，龙尊先前给殿下安排的都是第四场，如此一来，就算最后真的需要进行第四场比赛，那也是绵绵来与殿下对战。可他实在没料到，龙尊这回竟然会让殿下在这职业赛上第三个就上场？

赤焰于皇眼力算佳，果然看见了苗绵绵眼底的那点威胁之意，她挑挑细眉，面上虽然挂着笑容，眼神却像是在对他说：你看着办一点。伤着我妹妹了，我们之间就完了！

赤焰于皇收到指示，再看向青杳杳，心里琢磨着待会该怎么看着办一点......

青杳杳见到赤焰于皇这般出神思考的模样，心中难免不悦，随即正声道：“赤焰于皇。我希望能和你来一场公平公正的比赛，你不必手下留情。”

赤焰于皇：“......”

竹叶青乐了：看来他精心筹划的一场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唤进了暗侍，低声问道：“事都办好了吗？”

暗侍低着头回话：“大人，都办好了。青鸾骑只要稍一经碰撞就会短路失控，这场比赛，殿下一定会受伤。”

竹叶青勾起嘴角笑笑：“很好。那你就和另外那位受了命的兄弟回去领赏吧。只是之后，切莫泄露了此事。”

暗侍忍住心底的狂喜，连忙跪地应道：“是。属下这就找他回去领赏。日后必定对此事守口如瓶！多谢大人赏赐！”

竹叶青见着他这副样子，心底不由冷笑，可面上的和蔼笑意却是不动分毫：“起来吧。快些回去领赏吧。”

竹叶青看着退出包厢的暗侍，眯着眼睛笑：领赏？他和那位做了如此不义之举还想领赏？啊，是了，他自然会赏他们，只是赏给他们的不会是黄金百两，而只能是遁入轮回！毕竟，在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最能守住秘密。

比赛开始了将近三分钟，青杳杳无论如何也逼不得赤焰于皇认真对待，她屡屡逼近赤焰于皇想让他发力，可他就只是躲着......

她抬眼看了看荧屏上的比赛倒计时，如此转圜下去也不是办法，这赛场上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人心雪亮，定是能看出来这赤焰于皇是在有意让她。这样，很不好。

她驾驶着青鸾骑退至龙战骑几米开外，透过屏幕昂头朝着选手台上的魔王粲然一笑：看着我吧，魔王。看着我的这一式玉鸾昶鸣！是了，不久之前，她心觉自己已将玉鸾气浪的第十五式练至大成，只是一直不舍得完全使出来，就是为了在这正正经经的职业赛赛场上，挑一个不错的对手，让魔王看着她，如何用这玉鸾昶鸣来打败强敌！

青杳杳重新正视前方的龙战骑，端正了神色，高声道：“玉鸾昶鸣！”

听得此声，上宾席内苗岳明面上的温和笑容忽然僵住，他一瞬站起身来，朝看台奔去。

赤焰尘风从未见到苗岳明有过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候，在他印象里，岳明兄从来都是温文尔雅、举止淡然的。

赤焰尘风不解，亦是起身，来到苗岳明身侧，担忧地问：“岳明兄，怎么了吗？”

却见苗岳明呼吸微乱，自言自语地看着青鸾骑喃喃：“不，不。你怎么敢发出这一招，我不是说了......说了不让你再练这玉鸾昶鸣了吗......”

赤焰尘风听不懂也听不清苗岳明所言何意，只觉得他这是魇病复发了。

赤焰尘风抬手就去探苗岳明的额头，忽而觉得指尖像是碰上了什么异物。

苗岳明一瞬拍开了赤焰尘风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但那道似是要人性命的凶光也只是一闪而过，转而重新变得温和，直叫赤焰尘风觉得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赤焰尘风回过神来，再次询问：“岳明兄？”

“尘风贤弟。”苗岳明暗自用手按了按额头，转头对他温和笑道，“可否烦请你叫于皇阻止殿下继续运招？”

当下，赛场上，可谓是春光正盛。

青鸾骑先前留于赛场上的霜雪在春光中尽数消融。万物轮回，宛若新生。

柔软的和风中，缓缓现出一只冰雪般通透的碧色鸾鸟，伴着鸾鸟而现的还有簇簇凰花。

花是青绿色的，稠丽纤细，袅娜又热烈，自下而上地绽开，点缀着碧色鸾鸟的每一根冠羽，如此场景，似是碧波堆叠，却没有那么鲜艳；又像青火燃烧，却又没有那么寂静。总之是一种矛盾：秾丽到极致，也寂静到极致。可这种矛盾却并不使人感到诡异可怖，反而给场内众人一种奇异的安稳感。安稳得，甚至叫人有种想在树下小憩片刻的渴望。

观众们屏息看着青鸾骑的这一招式。

鸾鸟就势展翅而起，乘着被花香裹挟的暖风，扶摇而上，隐于遥远天际，默默地垂目注视着。

一瞬之间，万里长云悉数散去，蔚蓝穹顶被万丈华光映染成青碧。

魔王皱眉抬头往天上看去，错不了......这是苗战野说过的骑刃王第三重境界——“会击平云九千里”。只是，不知为何......他看着青杳杳使出的这一招玉鸾昶鸣心里却觉得惴惴不安。

“哇！”解说员观此异象不由感叹，“这可，这可真可谓是大象无形啊！”继而又想挑起观众的胃口，设问道，“这招是叫玉鸾昶鸣吧？怎么没听到鸾鸟的叫声呢？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音希声？”

“强哥......”另一位解说员推了推他，抬眼看着天上的异象，道，“我，我好像见过这个。”

“你见过？”强哥转头反问，“什么时候？在哪里？你不是记错了吧，小胡？”

小胡摇摇头，笃定道：“我真见过这个，好像是，十年前。只是那天下着雨，又是在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就看到御林山那边有点不一样的景象，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那一定是你眼花看错了！”强哥一拍小胡的后脑勺，“这么厉害的招式怎么可能不被记录下来？”

小胡一想也是，怏怏地垂下脑袋，应道：“哦。”

青杳杳的意识融化在旖旎的春光万丈中，熹微的光线透入细密的睫睑，掀起一阵阵战栗。驾驶舱内闷热的气流死缠着似睡非睡的人，她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窒息的热混淆着细微的颤抖，旧梦依稀。在梦境的蒙蒙微光中，女人温软姣好的笑靥缓缓显现。

女人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对她哄着：“杳杳，睡吧......睡吧......”

青杳杳困意难耐，无以回应，只得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大声呼喊：“妈妈！妈妈！”

不对，这很不对！魔王凝眼看着青鸾骑的状态，在那方盎然生机里，分明匿着浓郁死气！这玉鸾气浪的第十五式，竟然是，与敌同归于尽的自杀招式？难怪没有第十六式，根本不可能有第十六式！！

他心中忽然腾起一种隐秘的恐惧。

魔王一瞬转过头来，对龙尊吼道：“师兄。去认输！她不能继续了！”

龙尊看着魔王这般焦躁的神色，不解：“可是，先前不是你说......”

“来不及了！”魔王不欲再解释，转身离开选手台往赛场跑去。

嗜血与七音靡靡交谈了许久，他们谈到五年前那夜里的不期而遇，谈到了地下赛车场的几面之缘。

然后，嗜血就听到七音靡靡说：“嗜血。也许这有点自作多情。不过，我还是想对你说......请你不要喜欢我。”

嗜血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么柔软的声音也可以用来伤人，这声音比寒冷的利刃，更能剜开心神魂魄。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困在身体里，一半浮到半空中，飘在空中的那一半，听着拘于体内的那一半说：“好。我不会喜欢你。”

魔王从他们身旁急急跑过，嗜血猛然回过神来，看着远去的那道墨绿背影，只觉得今日的魔王格外地好，一连救了他两次。

嗜血一心想从这里逃走，便慌乱地对七音靡靡解释道：“那是我队友，我去看看他遇上了什么急事。”

七音靡靡了然，点了点头，放走了他。

赤焰尘风与苗岳明对视良久，再看了看赛场上的战况。在他看来，这场比赛，青杳杳是赢定了，那么岳明兄为何还要叫于皇去逼停青鸾骑呢？

苗岳明抬头看了看天，只见那青碧光芒越发浓郁，他心中慌乱不已，等到那天际之上的鸾鸟昶鸣出声，一切就真的都来不及了！

他心里愁怨交加，语气也带了点哀求：“尘风贤弟，拜托了......”

赤焰尘风听得他如此哀求，只得收回了心中疑虑，暗自叹了口气，对着场上的赤焰于皇喊道：“于皇，让青鸾骑停下来！！”

赤焰于皇向来谨遵父命，加之从方才开始他就注意到了青鸾骑的异样之处，本就犹豫是否要逼停它。现在，他得了父亲的命令，自然无需再犹豫，他估摸着青鸾骑当下的气场，瞬间运起了足以与之相抗的十足功率，发出了那一招：“赤龙焰！”

火红的巨龙撞上青碧的春光，烈火的热浪中，翠色的凰花扑簌簌地散落焚尽，鸾鸟身处九天之上，终未得鸣，一瞬消散了形体，天空显出一种冰雪质感的透蓝。鸾鸟消散的形体如星子冰晶一般，映着和煦阳光，闪烁着、明亮着，悠悠坠落。

一切都如同幻梦一般稍纵即逝。似繁华如雪，荣光方开即谢。

青鸾骑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触发了先前竹叶青差人在它身上做的小手脚，而且因为撞击过于猛烈，那点小手脚便有点收控不住。

于是，等到魔王推开门卫，急忙赶到赛场时，见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青鸾骑被狠狠撞出了赛场，然后，周身燃起了熊熊烈火。

魔王忽然觉得很可怕，他想到了一年前那个算命的说过：她会死，因为“火”。他的身体反应比思想更迅速，三两步奔至侧翻在场外的青鸾骑驾驶舱舱盖旁，不顾手中灼痛，竟是生生转开了舱盖，然后，他见到了，幽焰火光映照下的那一具残缺不全的躯体，她的背翅和触角被震脱了，覆在火焰上，经幽焰舔舐，慢慢熔化。那是假的……

来不及再考虑，他冲入其中，抱出了她。

原来，竟然……她是没有触角和背翅的……

青鸾骑发出细碎的嗡鸣，魔王预感此地不宜久留，拥紧了怀中这具残缺之身，按下狂跳不已的心跳，朝着赛场出口飞奔。

“青杳杳！”他边跑边喊，一声比一声急切，“青杳杳！”他不许她就这么死了，她还有大事未了，她还有和他的约定没有完成，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她怎么敢就这么死了！

这次她没有回应，一直都没有回应......

青鸾骑爆炸了，炸得轰轰烈烈，炸得相当惨烈，炸开的火花铁片四散击向观众席，观众见状不免惊慌，推搡着要尽快离开这处惊险之地。

苗岳明怔怔地看着赛场上的汹涌烈焰，似痛似怨地惊呼了一声：“杳杳！”后就直直倒地昏了过去，好在最后赤焰尘风反应及时，才没让他后脑勺着地，赤焰尘风暗叹一声：到底血浓于水。

赤焰尘风静下心神，唤过了侍从去帮忙处理这突发事故，又特别命令了赶紧救殿下，同时心里不免担忧，此事因于皇而起，这后续事宜该如何应对。

竹叶青看着满目的火光，先是愣了愣，他也不曾料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而后，他扯动嘴角笑了，火焰映在他的一双灰眸里，更添了几分幽寂：哎呀，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