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灯元宴会

王宫的灯元节一贯繁盛，盖宫殿漆柱，俱朱红正色，例以素白绸绢映之，色彩分明。绢上吉词佳对由翰林谨书呈之，而在这星历262年伊始，又恰是赶上了国王陛下的五十岁寿辰，翰林官们更不敢怠慢，便是呈上了两副吉对，一副应景，悬于殿外——“明烛送来千树玉，彩云移下一天星。”而这另一副则破例用了砖红绢纸，镶以黄色金边，用于应时，悬于殿内——“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此外的各类门神画像自是不必多说，俱是以绸绢制作，只是色彩上采用了多种颜料，绚丽多彩，有煌煌灯火相映，更是营造了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青杳杳挪出次席，坐到了苗战野近旁，悄声问：“师父，今天这么个大日子，舅父也敢不来呀？”

苗战野摇摇头，轻声回应：“你舅父他上年染了一场病，精神不佳。他本来就喜欢清静，那段时日更是不欲见人。各种药材能用的都用了，就是没有效果。后来幸得王宫中的一位妙手女官救治，现下才刚好了一点，自是需要以闭关为由静养。”

青杳杳心下了然，不免为她的这位舅父同情了一阵，虽说他向来不太喜欢她，难得有会面的时候，也总难为她。但到底血浓于水，再加上他是师父的父亲，所以，听说他惹上了这等坏事，她还是很担心的：“怎么会这样？我竟然从未听说过这些......舅父他......”她心中忽而再泛起了一阵酸涩，她的舅父作为一族之长，也是举步维艰啊......

“杳杳别担心了。”苗战野对她笑了笑，宽慰道，“父亲他现在已经不打紧了。”他看了看宴席之上两派党羽觥筹交错、不约而同地给国王陛下进献吉言的场景，面上不免现过一丝苦笑，“这对他而言也算是因祸得福，落个心神清静了。”

“苗将军！”一位喝得微醺的官员持了酒杯向苗战野走来，面上挂着十二分笑容，“苗将军可真是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听说，近年来又在各方边境立了不少功吧？”

苗战野站起身来，举酒相迎：“总理大人抬爱，战野愧不敢当。”

总理大臣哈哈笑了笑：“说起来，苗将军过了今年的灯元节，也该有二十六岁了吧？”

苗战野一见这个势头，心中不免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略一皱眉，到底顾及这位总理算是他的长辈，只得应道：“是。”

“那是不小了。”总理大臣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笑道，“苗将军可有考虑过婚配？”

苗战野闻言沉默了一瞬，垂下眉眼：“还未。”

总理大臣眯眼看了看他，谄笑道：“那可巧了，我家小女也正值妙龄，不知苗将军明日里可有空与......”

总理大臣正这么说着，就被苗战野碰了碰酒杯，打断了话头。继而苗战野笑道：“总理大人。战野心中已有佳人，只是还未可知她的此后打算。所以只得说‘还未’。”

苗战野与他对视一瞬，继续说：“总理大人家的那位小姐想必是非常好的，可是战野此心狭隘，怕是容不下其他任何女子了。”这么说完，他再握起酒杯拱手拜道，“承蒙总理大人错爱，是战野配不上令千金。”

总理大臣呆愣了一瞬，继而讪笑道：“哪里哪里。是我失言了。将军莫怪。只是不知是哪家小姐这么有福，竟能得将军如此倾心？”

青杳杳秉着尊重长辈的原则，一直跪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这回，她听着这总理大臣仍不罢休，再看着师父一脸为难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她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总理叔叔。我看那边好像有你的好友苦等了你好久呢。良辰难得，佳酿不易，叔叔可别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啊。”

总理大臣这才发觉世女殿下就跪坐于苗战野一旁，慌忙请了个安，讪讪道：“多谢殿下提醒。下官这便先行离去与好友叙旧了。”言毕，他再拜了个别，转身离去。

苗战野松了一口气，坐回了原位，微微笑着看了一眼青杳杳以示感谢。

青杳杳难得对他调皮一笑：“嘻嘻。师父。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只一佳人，执手一生’这样的话。”

苗战野听此，不由微红了面色，不知是因着酒醉还是别的什么：“你别告诉你萧萧姐。”

青杳杳再一调笑：“哦。原来师父口中的佳人说的是萧萧姐啊。”

苗战野这才知晓他这是中了套了，他心里羞恼，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辩驳。

青杳杳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打算再为难他了，捏过了桌案上的一块米糕，含在嘴里：“师父这里的糕点真甜。甜得我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了。”

苗战野一脸困惑地看向青杳杳。

青杳杳就继续说：“我不会把这些话告诉萧萧姐的。”她再捏了一块米糕递于苗战野，“这么甜的话，当然得师父你自己亲口告诉萧萧姐啦。”是了，这话由她传述可就算是把其中的心意折损了，她才不愿意这样呢。

苗战野接过了那块米糕，愣愣转头，看向后排一侧的玉萧萧。

青杳杳见状，笑了笑，起身离去。

她回到次席看这宴席已近尾声，便自行来到了国王身侧，附耳告知他，她身体不适，想要先行离场。

国王允了。

青杳杳离了宴席，回了她的宫殿，却并不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向小厨房走去。

先前，她拜托这里的宫人备上了不少用以制作汤圆的材料，又一早就找了厨房师傅教她制作要领，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成功。

现在，这小厨房里的宫人为了尽快尽好烹制宴席菜式，都统一去了御膳房，这里自然就剩她一个了。

青杳杳洗了手，按着早前所学的那般，捏了十几个圆滚滚的芝麻馅汤圆，又从背后取出一个荷包，打火将锅里的凉开水烧温，慢慢将圆子一个一个地放进去，用长筷小心地搅着，避免汤圆黏连在一起，待到那些汤圆缓缓浮上了水面，她取了一片圆碗和一个汤匙来，舀了一勺开水做底，再用小漏勺将那芝麻馅汤圆一个个地盛入碗中，这之后，她才从那荷包中取了一撮细碎之物撒入碗中，那是糖粉桂花——是她入秋时就抽空在宫中采了上好的月下桂，洗净之后，渍了蜜糖，晒制而成的。

青杳杳满意地看了看自己亲手所制的成品，再从一旁取了一个保温食盒。

她提起食盒，趁着夜色，往外面的某处走去。

灵虚宫向来安静，今夜里，与这宫中的一派喜气相比，却是显得更冷清了。

青杳杳进了止鸾殿内，看着殿内是点着灯的，便心知老师是在止鸾殿后的某处的，只是那桌案之后的那帘白纱现下又是重新挂上了，她不好再进去打扰。

她悄声来到桌案旁，将食盒放到案上，坐下来安静地等着。

现在这止鸾殿内没有点香，连空气都是冷冷清清的，叫她心里更添了一份干涩。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来到她身旁轻轻唤了唤她：“杳杳？”

青杳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入目是一道熟悉的黑纱遮就的身影，她伏在案上，眨了眨惺忪睡眼，以图驱散睡意：“老师。你出来了？”

灵虚宫宫主心中又感动又心疼，他这一位学生，当真是年年灯元佳节都来找他，每次来都会为他带一碗亲手所制的灯元节独有的吃食。这回他过来得晚了，她就在这样冷的地方等了这么久。

他低下身子，抬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感受到了比预想之中更甚的凉意，温和了语气，怜惜地问道：“冷不冷？”

青杳杳微微皱眉，坐起身子，自然地将他的那只手从她的面上甩下，昂起脸来，对他莞尔笑道：“不冷。”

他直起身来，收回手。垂下的袖摆中，一双手暗自握成了拳，倏尔松开。他舒展了眉目，对她笑道：“那就好。”

这么说完，他转身将那帘白纱拉至一边，再慢慢踱步至案后坐下。

看到老师坐下了，青杳杳取过了食盒，歪着脑袋，藏了大半张脸在食盒后，只露了一双弯弯的水蓝眼睛出来，她对他盈盈笑道：“老师。你猜猜看，这回杳杳给你带了什么过来？”

灵虚宫宫主亦是眉眼含笑地看着她：“是汤圆吧。”

“啊......”青杳杳泄了气，忽而微嗔道，“老师怎么知道的？是不是趁杳杳睡着的时候偷看了？”

他无奈摇头：“杳杳做得汤圆太香了，为师隔了老远就闻到了那股糯米芝麻味。”

青杳杳沉默了一瞬，倏尔狡黠一笑：“老师只闻到了这两样东西的气味吗？”

他看着那双水蓝眸子，笑笑：“只闻到了这两样。”

青杳杳自觉自己的那点额外的小心思没被发现，心里不免高兴，这才献宝似的开启了食盒盖子，站起身来，要将那碗尚且温热的汤圆双手捧给他，忽而惊觉那碗里的圆子竟然都瘪了。

她深皱了眉目，就要把碗收回去，却被一双温软的手按上了手背。

她抬眼，见得老师也站起了身子，她心生不解：“老师？”

他低下眉眼来，对她笑笑：“都要送给为师了，哪里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青杳杳心中愧疚：“可是......”

“怎么了？”他闻言，佯装嗔怒，“难道杳杳又不想给为师了？”

“没有。”青杳杳赶忙回应，同时也越发觉得现在的这个动作实在怪异。她偷偷使力想要将将自己的手从那束缚中脱离出来，可奇怪的是，她总觉得每当她使出一分力气，老师的手好像也会相应地收紧一分，她只当是她多虑了，按下心中疑惑，如实说道，“杳杳只是觉得这碗汤圆放得坏了，不好意思再让老师吃。”

他这才温声笑道：“为师觉得很好。”

他将手移至碗壁上，作势要接过去。

青杳杳得了解脱，看着老师端稳了，这才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们两人重新入坐。

青杳杳双手撑脸，笑着看他吃了几颗圆子：“老师。现在吃出来别的味道了吗？”

他吃着甜糯汤圆，忽然觉得面前的这帘帷帽黑纱很是碍事，笑了笑，道：“嗯。是糖粉桂花。”

青杳杳得意地笑了笑。

好容易将那碗汤圆吃尽，他放下碗来，对上那双水蓝眸子，不知是否是因为吃了甜食的缘故，原本温润的声音里更添了几分柔意：“过了这个灯元节，杳杳就该有十五岁了吧。”

青杳杳眨眨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根珠翠点缀的鸾鸟样式的金簪，缓缓起身，行至她身后。

青杳杳见势徒然一惊，坐直了身子，就要站起来，就被他轻轻按住了肩膀。

他小心地取下了她头顶的华冠，再轻轻地挽起她垂于脖颈间的柔软长发，用那根金簪在她后脑盘了个秀气的发式。

他抚过簪上的珠玉，抚过她的绵软秀发，笑了：“正合适。”

青杳杳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只是给老师送了一碗汤圆而已，哪里受得起如此贵重的礼物。

她撇撇嘴，对着身后的老师道：“老师。杳杳不能再接受这份礼物了。”这么说着，她抬起手来，往身后的那根金簪探去。

他轻轻握住那只作乱的手，温声笑道：“怎么？杳杳不喜欢？”

青杳杳的手经身后人这么一握，登时如同触电一般收了回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慌乱，怎么回事，她在想什么呢？那是她的老师......如同她父亲一般的老师......怎么可能会......

她按下鼓动不已的心跳：“不。不是。我很喜欢。”

“那怎么就不要了？”他再凝神看了那根金簪一眼，缓缓道，“是不想要为师给你的这个礼物吗？”

青杳杳咬着下唇，不作回应。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便接着说：“那这就只算是为师给的及笄之礼。”他顿了顿，来到青杳杳对面，坐下身子，看向她，耐心再问，“杳杳真正想要什么可以说出来，为师再送。算是灯元节之礼。”

青杳杳仍是抿唇不言，甚至不再敢看向对面之人的眼睛。她是有件事很想拜托老师的，可是此情此景，叫她如何再好意思提出来？

“杳杳。”他看出她眼底的迟疑和疑虑，皱眉问道，“莫非你是要和为师生分了吗？”

青杳杳闻此随即抬头，不假思索道：“不。不是的。”她摇了摇头，重新垂下目光，轻轻说，“只是......只是我......”

灵虚宫宫主朗声笑了笑，调侃一般道：“杳杳这么害羞的样子可叫为师不得多见啊。”

青杳杳听得他如此的笑声和发问，这才松开了心里紧着的那一口气，同时也暗怪自己多疑。

“杳杳才没有害羞呢！”青杳杳抬起头来，眉目含嗔地看向他。

他看着她这副微嗔的模样，只觉得可爱极了，随即笑道：“那怎么就扭扭捏捏的？连话都不敢跟为师讲了？”

“那是因为......因为我......”青杳杳被这么一问，不由发了会愣，她心下思索一会儿，总算得出了一个说得出口的答案，“因为我怕会太麻烦老师。”

他微微笑了：“无妨，只管说出来就是了。”

青杳杳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再是犹豫了一番，终于对上那帘朦胧黑纱之后的星目，认真开口：“老师。杳杳先前与民众定下的五年之约快要到了。所以我想，和队友们好好打一场比赛。”

“这有何难？”他闻言笑了，“为师再给你送点黑灼石和别的装备就是了。按你们现在的水平，今年的青少赛必然可以打得十分漂亮！”

青杳杳皱眉，摇了摇头：“不是青少赛。”

“哦？”他亦是皱眉。

“老师。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件小事。”青杳杳补充道，“两年前，骑刃王组委会刚刚调整了赛事时间。将我国的两大赛事都往前顺了三个月。所以，按照五年之约，到了今年九月份，刚好是职业赛。”

他闻言难免一惊：“你想去打职业赛？”

她眼神笃定：“是的。老师。在这职业赛上是最能各位民众看出我们是有在好好训练的。我有信心和队友一起打好职业赛。”

他沉下语气：“职业赛很危险。”

她随即道：“我不怕。我的队友也不怕。”

他再发问：“可是你还未成年。”

青杳杳当即软了语气，请求道：“所以，杳杳想请老师和那位总理叔叔谈一谈，好不好？”是了，按照甲虫王国的骑刃王赛规，是只有总理大臣才有权破例让未成年选手参加职业赛的。

他与她无言对视良久，终觉拗不过她，只得摇头道：“罢了。为师就再答应你这一次。”于他而言，这不过就是写一封精短信函告知给那个总理尽早安排妥当的小事，他甚至可以不必亲自写。可与她而言，此事却实在危险，他仍是放心不下，“这种事只准这一次，以后不许了。还有，注意安全。”

“谢谢老师！老师最好了！”青杳杳一瞬站起身来欢呼，她心中喜悦，扑进他的怀里，撒娇道，“杳杳会小心的，绝对不会再受伤，害老师担心了。”

他愣了愣神，抬起手来轻轻拥住了她，一瞬就柔下了语气，温和笑道：“为师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