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为政为德

青杳杳照着每周三次的夜读惯例来到了灵虚宫接受教导。

她对着灵虚宫宫主背诵那一篇《弈如天下》——

“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其山者比之于水者，似一者阳刚，一者阴柔。

其一能发源于天，欲穷其源泉所处，盖山崩裂土，啸然震塌，其实可入蛟龙蜿转，夭骄转空碧。其声可比雷霆裂天，击撞之众云散，天阴骤变，其山泻洪流。山崩之灾，使民不得以生，另其一无处不在，何处不有。其一乃江河溪雨，涓涧潭海，有时素湍清影，白练如带，时则怒卷狂澜，萦卷千霜雪，铺天盖地抹平众壑之林舍地。

山之雄势，却莫乏隽永神秀者欤？水之娇姿姽婳也许，莫也能卷山野，泻平川，走六合，平万象兼贯平乾坤者邪？是故无论山水者也，雄其也阴，柔其也阳，却喜怒素墨颜者何得以猜，盖是天之意抑或人之寓也。

古之贤君明臣，有嗔目而视亦有婉约闲适者。噫呼！贤人也许，近乎如此，尔吾者何得以情变无常譬如山水者乎？仁者乐山，亦可乐水。知者乐水，何不试以尝山之永秘而不可捉摸不识其真面乎？盖洪与栏近乎为重矣，同天地之母相生也。

淼，近于山。沉静少言，雄厚宽广。瀛，近于水，波澜曲折，灵动生辉。一山一水，阴阳相生，柔中带刚，阳中存阴。是不可分也。相生，亦相对，如同素墨黑白，本出于一体，乃性情所不同也。

难舍难分，纠错缠绕，迷离千世，终，同处于一炉。相近意相远。

此乃淼，仁厚也。

此乃瀛，深邃也。

愿此两者，永恒为一体生，一体亡，相伴千古，长愿相随。

明香子赞云：天下也。有自然山川河流，农家麦田，春耕秋耘，有征战烽烟，厮杀痛苦，流血悲伤，伤断肠。有城阙宫楼，红墙朱瓦，勾心斗角，淫贵奢侈。千古以来，便有为此牺牲者无数。可见，天下，得之不易，失之尚易。

棋道也，传于亘古，奥妙绵长，星灿绮丽，清远秀美。不乏高雅堂皇，神清意朗。古今对局，终为一地，胜负子数，皆出有心。

天下大道，赖于兵家。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战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

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乎谷。此之谓也。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

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而视右，攻后而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远。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

然则何为弈夺天下也？乃其二者精髓同出一辙。王道，其精华在于以民为本，以众生为先，以天下为己任，救民于水火。而绝非因一己之贪恋而取之不择其手段。此为取败之道。顺其天时地利，以求人和。安民于战火，抚民于盛隆。民心至，天下归一。

顺其自然，非任其滋生发展，自生自灭，而应从与天道，合乎常理，和于自然规律，不勉加外力强求之。是为顺其自然。

棋道，亦如此也。精髓深奥之处在于顺其自然。无欲无求，顺应天道，与王道亦同出于一炉也。无所欲，非无所得，因其心无贪念，反得之愈多也。

弈如天下也，天下亦如弈也。

试问，如何战得江山而固之？如何抚得万民而安泰？”

青杳杳顺畅地背完，眼见老师微微点了点头，自知自己背得不错，当即坐回了老师对面，笑道：“老师，杳杳这回也是一字未错吧？”

他睁开眼来，亦是笑着看她：“自然没有。”继而他再问道，“此之一文，最后设下两问，杳杳可有构想？”

青杳杳莞尔：“我就知道老师你会这么问我。”她眨眨眼睛，再思索一番，“杳杳觉得这两问是互通的。江山得固，是万民安泰的条件，而只有万民安泰，江山才能得固。总的来说，要做到这两点，须得让江山万民由衷产生国家自豪感和民族认同感。如此，便要求历代贤王明君如此文所述一般须得有山之刚毅，又得有水之绵柔。古言云：天子守江山，君王死社稷。王国建立后，天子有责去镇守国门；王国颠覆，君王就算是以身殉国也是义不容辞的。这是为王当有的骨气！他若能从始至终地做到这点，其身正，不令而行，那么，他的臣民必然也能成为有着民族气节的铮铮将士，处在这样一个同仇敌忾的国家，不怕固不下江山。再有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君王要想安定好万民，便得首先拿出以民为先的真心实意来。这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柔情。以真心换真心，他的子民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切实感受到了他的好，自然会对他心生爱戴，更是会以生于此国为豪。”

他默默听完，剑眉微皱，并不做评价。

良久之后，他才发问：“杳杳想成为这么一位明君？”

青杳杳被老师的这一问吓了一跳：“老师别调侃杳杳了。杳杳是没资格也没心思坐上那个位子的，如果一定要从这王城之内挑出一个继位者，那也应当是王姐。”

他释然一笑：“如此甚好。”

青杳杳心中略微不解，不知道老师口中所言的“甚好”具体是指什么。

她刚要请教，就听得他再说道：“先前，你曾向为师讨要了乌穆辰渊的管治权。听说，现下那处被治理得很好？”

青杳杳嘻嘻一笑：“那都是师父和萧萧姐他们的功劳，我只是偶尔凑在里面帮点小忙。”

他随即再笑着问道：“帮了怎样‘小’的‘忙’呢？”

青杳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过是请各位花农协力培植出了一种风沙玫瑰——刚好适合生长在那处多晴少雨之地。天遂人愿，这种经济作物在那处开得很好，似乎很受王国贵族及百姓的喜爱。而且啊，那里的人民很聪明，在费心用了滴灌技术更好地种植了这种玫瑰之后，不仅知道如何将它采来卖给需要者，还凭借它发展出了一门独到的旅游业。”青杳杳再浅笑了一声，“哦，对了，老师。你知道吗？他们还给这种风沙玫瑰取了一个很可爱的名字，叫‘沙曼华’。”

他默默听着，知道那处乌穆辰渊多风沙、缺水、土质差，一般的作物在那里是根本无法存活的。不晓得他的这一位学生私底下为了这一点小东西费了多少功夫、请教了多少人。

他轻叹一声：“杳杳。你太良善......若是日后有人无故害你，为师不知，你会不会恨上他。”

青杳杳觉得今夜里老师似乎提了格外多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的跳度还都挺大，问得她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

她皱眉沉思良久，颇为丧气地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她再抬眼看了看对面的老师，笑了笑，“不过，老师教过我。遇到问题需要先从自身找原因。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害别人的，如果真有人要害杳杳，那也一定是杳杳之前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让他心里头不顺畅了。就算真的有人无故来害杳杳，那，对杳杳来说，恨一个人太费心力了，老师你教过杳杳要以直报怨。所以，杳杳会努力不去恨他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对她的种种教导都太过残酷了。

青杳杳捂嘴打了个呵欠，微眯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说道：“而且，还有老师你护着杳杳呢，什么人也害不了我的。”她本不是这么容易就犯困的人，可不晓得为什么，今日老师的止鸾殿内忽然点起了香，格外浓郁，熏得她神思迷蒙。

他看着青杳杳这般犯困的样子，难得冁然一笑：“困了？”

青杳杳闻言，暗自强打起精神，用力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老师今夜里燃起的这个香，杳杳闻着很......”她脑中的思路愈发混沌不清，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感觉，索性就不想了，定眼看着他问道，“老师，你为什么忽然想起要点香了呀？”是了，她记得老师素来只喜花香草香这类自然香味，是不会用上这些人工调制的香料的。

他侧目向角落里的那盏香炉望去，面上现出一闪而过的不悦之色，继而再透过面前那帘帷帽黑纱看向青杳杳，温和地笑道：“近来为师频发梦魇，难以安睡。这香，是托了一位非凡女子所调的安神香。”

听得老师身体状况不佳，青杳杳当即就不困了：“老师生病了吗？严不严重？”

他浅笑着摇头：“无甚大碍，现下已经快好了。”

青杳杳听他这么说，不由放下了心，困意随即如潮水般涌来，她开口应着，声音越来越无力：“那就好......”

他看着青杳杳那一双昏沉睡眼，再看着那一颗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不由浅笑了一瞬，继而起身来到青杳杳身边，轻轻抱起了她，温声道：“这么困了？今夜里就在为师的灵虚宫里睡下吧。”

恍惚间，青杳杳只觉得自己落进了一个清冷又温暖的怀抱里，这个怀抱一如九年前那夜里一般柔软得叫人心安，于是她安然地合上了眼睛，以鼻音应着：“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