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苗战野哪里舍得让青杳杳跪。

他带着青杳杳一来到苗氏宗祠就屏退了门外的看守，正欲向青杳杳提议距苗岳明过来还有些时候，要不还是先站一会儿，师父会替你留意着的，

就看到青杳杳缓缓走到宗祠各牌位之前，就着冷冰冰的金砖墁地直直跪了下去。

苗氏宗祠很大，也足够庄严肃穆，尤其在这种时候——

青杳杳垂首跪在一排又一排牌位之前，苗战野立在宗祠门口，看着那重重牌位之上的一副檀木匾额，那上面以鎏金镶就的不过四个字——“万世长辉”，也就是这轻飘飘的四个字，要叫千代万代的苗氏族人穷尽一生去努力，而后才足以在这副匾额之下求得身死后的一方安魂地。牌位之前燃着长明灯，烛火摇曳，在透亮的黑石金砖上映下跪在神龛前的那一个小小的身影。

苗战野心里莫名生出一丝苍凉之感。他向着宗祠内部走去，负手站在青杳杳身侧，望着烛火明灭中的神龛灵台，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块上书“苗颜颜之位”的牌位，一言不发。

他们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在这通明敞亮的庄严宗堂内，大概这么沉默了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

身后传来脚步声，苗战野心念微动，父亲总算来了。

苗岳明在宴会上喝了不少酒，但现下也只是微醺，脚步稳稳地走到了他们俩面前。

他立身于烛台前，顷刻间，就在青杳杳身上投下了一片晦暗光影。

他看了一眼垂首跪在自己跟前的青杳杳，继而又看向苗战野令道：“去把家训拿来给她念。”

青杳杳随即道：“不用麻烦师父再去取了，我都能背出来。”她仍低垂着头，可语气铿锵。

“好。”苗岳明冷声笑道，“那你逐字逐字地念。你念、我训。期间若要问话，才可停下回答。”而后他又移目对苗战野道，“你出去吧。告诉宫里，殿下今夜要留宿苗家。”

苗战野担忧地看了一眼青杳杳，见她已经从家训中开篇的第一句“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虚作。”开始背了。无可奈何下只能对着苗岳明拜别。

待到宗堂上只剩下苗岳明与青杳杳二人，苗岳明垂目看向青杳杳，沉声发问：“你可知道错了吗？”

她低垂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停下背家训，沉默了片刻，方才闷闷道：“知道了。”

“你错哪儿了？”苗岳明追问。

“不该提议他人进行骑刃王对战，更不该因此坏了赤焰家主的生辰，失了苗氏一族的规矩。”

“有这点。不过说得不妥当。”苗岳明道，“你错在当场认下了此事是你所做，毫不顾忌自己身份和两家门面。”

青杳杳趁着他回话之时接着背家训，声音不大，不至于盖过苗岳明的训话。

苗岳明接着问：“还错在哪儿？”

青杳杳再次停下背诵，垂着头皱眉沉思良久，摇了摇头。

苗岳明亦是沉默良久，而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接着背吧。”

青杳杳便照令接着背家训，声音依旧很轻，语速依旧温吞。只在念到“弟之于姊，避而不疏，亲而不爱，可以维德。”时，也许对这句拗口的话还有些生疏，她放缓了语速，提高了嗓音，念得极其认真，使得这一句训言在宏大的宗堂之内久久回荡。

听得此句，苗岳明身形一颤，他微愣一瞬，继而怒声发话：“你念的什么！谁叫你往家训里胡乱添上这句的！”

“舅父记性可能不大好。”青杳杳昂起头来，直视苗岳明朗声道，“这是上上任族长最后退位时在亲族关系一篇开头新添的一句，我正好背到这儿啦。”

“好啊！好啊！”苗岳明听着她对自己的称呼，看着她那双眼睛，怒极反笑，“我告诉你错哪儿了！你错在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说完这句，苗岳明似乎透过她那双水蓝的眸子看到了另一个人，后悔了似的连连摇头，目光哀戚地不住喃喃，“不，不，不对。你谁都不该喜欢。你怎么能有喜欢的人呢......”

青杳杳不欲再听他胡言乱语，自顾自地再垂下头来继续背家训。

“你记着！”稍稍清醒之后，苗岳明的目光一瞬变得冷然，“你的婚事绝不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赤金家的那位少主与你年岁相仿，门户相当。为求两国交好，你自当负起你所担身份的责任来，与他结为连理。”

听得此言，青杳杳骤然抬头，她心中恼火，看向苗岳明的眼神渐渐多了几分厌烦：“舅父怎知他还未有意中人。就肯对我真心，就肯娶我了？”

“怎么？你觉得没了他就得了吗？”苗岳明大笑一声，在他身后，摆在神龛前的烛火皆被震得一晃。

“就算没了他，没了其他人，最差也还有一个竹叶青！”许是酒劲上来了，他俯下身子，伸手捏住青杳杳的下巴，再将她的头往上昂了昂，好让那双眼睛与他对视，“我看他当时在你抽身离开王宫不知所踪之后可谓十分焦虑。虽说你们年岁差得有些大，但他对你，可算是真心？而你，你应当明白，你最不该要的就是对别人的真心！”

青杳杳闻到他身上掺杂着浑浊酒气的草木馨香，不由打从心里觉得泛起一阵恶心。她目光凛冽地看着他，冷声道：“舅父，你醉得厉害了。”

苗岳明被那道目光映得心下一惊，微微一愣后松开了对她的束缚，缓缓起身，低垂下目光，看着青杳杳，大笑起来。

就是这样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像极了他的那位长姐！

“父亲？”苗战野在奔赴王宫给玉萧萧传完话后，再次赶回宗祠门口时，看到的正是苗岳明失了仪态癫狂大笑的样子，他心理承受能力还算过硬，在看到此情此景时也不禁心生惊惧，这才出声询问。

“战野？”苗岳明被苗战野唤回神智，收敛起笑意。

苗战野皱眉走到堂前，对着苗岳明沉声发问：“父亲方才在笑什么？”

苗岳明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太明白自己的这个儿子了，是绝对不会藏住心思暗自揣度别人的，既然他的这个儿子会这么问，那必然是还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正色道：“没什么。为父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一时之间有些激动。”而后他又重新摆出那副和煦的笑容，对着青杳杳和苗战野温温吞吞地说道：“也许我确实醉了。没吓着你们吧？”

苗战野对于自己父亲的这个解释毫不怀疑，同时也对他的身体状况表示担忧。于是，他摇摇头，继而问道：“父亲若是醉了，就不必再留在这里训话了。我这就让人备好洗浴热水和醒酒汤，父亲您洗净身子喝完汤后就早些睡下吧。”

苗岳明看着苗战野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低头看向无动于衷的青杳杳，道：“今日就算是罚过了，殿下也快去洗浴歇息吧。”

次日上午，青杳杳开着青鸾骑随苗战野一道来到训练场时，就看到龙尊和魔王一同候在练习场地内。

龙尊表情关切，魔王虽然表现得有些漠然但也算有心了。她看着场上的这两位，心中不由一暖。

她急急驶向练习场地，停下骑刃王，从驾驶舱中一跃而出。在苗战野的默许下与他们交谈。

龙尊连忙发问：“师妹，昨晚苗族长没重罚你吧？”

青杳杳连连摆手，吐了吐舌道：“他哪里会真的罚我。”而后又摆开双臂，粲然一笑，“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龙尊看着青杳杳的笑容，一如既往，并无异样，这才放下了心。

而魔王却总觉得自己瞧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不由皱眉。

龙尊笑哈哈地拍过青杳杳的后背：“我想也是。”而后，他又转头去问苗战野，“那，师父。我们，这就开始对练了。”

一旁的苗战野点头应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