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06】

“那个记者不见了？”会见室里，晴人诧异地问道。

青衣早就确认过摄像头没有监听功能，会见室的隔音功能又很不错，所以很放心在这里讨论：“我还想着能不能问点情报呢。不过他大概已经被抓走了，就没法跟他打听事情了。”

“这不是你的错。”晴人说道，“进出岛上的人员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普通人应该没那么容易进来的……也许还是别再深入会比较好吧。”

“那就换个方向好了。”青衣若有所思道，“应该还会有别的线索。”

晴人愣了愣：“你又要去那个温室？”

“有机会的话。”青衣说，“上次我只是看了一眼，调查得不详细，肯定还有什么东西我没有找到的。”

晴人叹了口气。

“我很担心你。”他低着头说，“可是就像你一样，我也不想放弃这条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既担心，又越来越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真是矛盾啊。”

他抬起眸飞快地看了青衣一眼，却很快又垂下了眼睛，低声说：“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青衣说道：“我没什么所谓，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讲，可是我在意。”晴人苦笑一声，随即拧起了眉，“你可能是出于正义感或者想帮助人，就一头扎了进来，只是为了让我恢复记忆就拼命努力到这种程度……你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你，随时都会卷进危险里面去。”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一反平时温润柔和的常态。青衣突然想——原来在晴人眼中的她是这样的。

一个为了恢复他的记忆四处奔波，不求回报，哪怕身陷险境也义无反顾的傻白甜。

她不是。

青衣一时不知道应该予以反驳还是沉默着接受这个人设，倘若就此反驳，又似乎显得她像是一个卑劣的骗子；可如果就这么接受，她的心底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排斥和不自在。因为她知道，哪怕她不肯承认，她也仍然是一个没有情感地利用和欺骗着其他人的自私者罢了。

她以前从未觉得当一个骗子有什么不妥，且当得心安理得洋洋得意，这时候却突然觉得不安、烦躁和愧疚了。

就像之前晴人第一次说愿意配合她的时候，她竟然会为自己利用了晴人而内疚。

为什么会觉得愧疚？

为什么在晴人这里，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态？

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

“我一开始只是把你当成普通的指导员。”晴人全然没有发现她的神色变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可是除了聊记忆之外，和你闲聊日常生活，甚至还跟你开玩笑，我现在……已经不能再把你当成普通的指导员了。我甚至想，如果趁现在让你辞掉指导员的工作就好了……如果你不是我的指导员，我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吧？”

玻璃那边始终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倾听他的诉说。

过了良久，女孩哑声开口：“晴人。我没有选择。”

她似乎是经过了一番复杂且激烈的思想斗争，声音里有种疲惫和沙哑，却异常坚定。“我不会走的。”

晴人皱起了眉：“难道你打算在我恢复记忆为止都留在这个岛上吗？如果我……”想不起来呢？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女孩的眼睛。

她没有抬头看他，瞳仁像是蒙了层雾气的玻璃，平日里浅淡眸色的那一点清冷和明亮被雾气晕得湿热深沉。

说不上来那双眼睛里有着什么样的情感、到底有没有情感，只是一眼看去，便平白无故地令人心生难过。

“你到底明不明白？”女孩突然昂起头，音量陡然拔高了一些，仿佛积蓄和隐忍已久的东西在这一刹那爆发了，岩浆般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你，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就算我卷入什么危险，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会见室里一下子安静了。晴人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一反常态地激动，一下措手不及地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罪魁祸首却在那一瞬间的爆发之后，像是如梦初醒般怔了一下，也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刚才是她的肉体被其他灵魂夺舍控制了一般。她的眼中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喃喃地说：“抱歉，我刚才……在生气吗？”

随后，她难以置信地低下了头，似乎对自己生气这件事情极为困惑。“我真的在生气吗？”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忽然又抬起头看着晴人，“晴人，你刚才看见我的心了吗？”

晴人还瞪大眼睛傻坐着，听见她提问，才眨眨眼，回复道：“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见这句话，女孩似乎有些失望。

然而她很快又调整好了情绪。她牵了一下嘴角，就像拉动了什么机关，脸上迅速行云流水地调节出一个自然的表情，说道：“打从我踏上这座岛，我就已经不安全了，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而已，毕竟我和别人约好了，一定要恢复你的记忆。”

晴人微微一怔：“和别人约好了……是这样吗？”

对啊，是因为和狩谷的约定，为了调查母亲的死，她才对晴人的事这么上心。

这样看来，一切都依然在轨道内正常行走，没有什么出奇的。

是她多心了。

“当然。”青衣突然觉得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恢复你的记忆，我恐怕就查不到我想知道的事情了。所以，你不用因此觉得有压力。”

只是工作，仅此而已。

倒是很符合她会说出来的话。

晴人忽然觉得奇怪——他理所应当松上一口气，可是听见对方这么说的时候，内心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反而像又压上了一块石头般越来越沉闷了。

“青，如果我们分开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你会觉得难过吗？”

说完他便愣了愣，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这样一句话，却并没有收回自己的问题，只是看着女孩。大概是脑海中某个直觉产生的念头告诉他，即使不论原因，也一定要问出这个问题。

“难过？”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词般，青衣露出了一个困惑的笑容，“为什么会难过？”

晴人垂下了头。

“感情深了之后，分离会很难受的。”他的齿咬着唇，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明朗地落在她耳中，“成了特别的存在之后，失去就会变得加倍可怕。”

那双蓝色的带着魔力的眼睛望着她，瞳仁里晃动着不安和迷惘，不知道是对于她，还是对于自己未知的前途。

“特别的存在。”女孩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说道，“就像那些野猫一样吗？这样的话，如果我们分开，或许我也会觉得有点不习惯吧？”

她顿了顿，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笑道：“既然不习惯的话，不分开就好了。”

晴人一愣。

“等你的记忆恢复了，我就带你一起走，”青衣说道，“你愿意吗？”

她的眼中映着阳光。

晴人忽然有了种错觉，似乎那对映着光的眼睛有了温度，像是炽烈的星辰，无所顾忌地行走在黑夜里，指引着寸步难行的路人向她走去。

他蓦地想起曾经似乎也有个人向他伸出手，笑语盈盈地问，我带你走，你愿意吗？

那个人是谁？

他望着少女的脸，怎么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