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的时钟指向了两点三十分。青衣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时钟，拿起手机熟练地输入了一串号码拨过去。咖啡馆的老板文森特将咖啡放在她面前，问道：“怎么，人还没有来？”
“嗯，大概是处理了什么紧急事件耽误了。”听到电话里不出所料地传来忙音，青衣认命似的挂了电话，说道，“竟然迟到了一小时，太少见了。”
老板笑道：“青小姐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也不生气。”
青衣舔了舔咖啡面上的奶泡：“我是慢性子。”
咖啡馆里的人并不多，今天的生意似乎分外冷清。青衣三口两口喝完了那杯咖啡，对老板说道：“既然他还没来的话，不如我给您提供点音乐服务？”
一边说，她一边眨了眨右眼，俨然一副娇俏小女生的模样：“请老板点歌吧？”
文森特哈哈大笑：“那就麻烦青小姐了。《梦中的婚礼》，青小姐会弹吗？”
青衣刚刚抱起吉他，动作顿了一下。
“不会吗？”文森特注意到她的反应，说道，“啊，不过确实难为你了，毕竟是首钢琴曲……”
“不。”青衣却摇了摇头，“我会弹的。”
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曲子，她怎么可能不会弹。
她的目光里有某种东西一闪而过，但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老板喜出望外：“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我还能再要杯红茶吗？嘴里有点苦，突然想换换口味。”青衣歪了歪头，心情似乎非常愉悦，“对了，今天就不用免单了，难得有人主动请客。”
女孩像往常一样在吧台边上坐下来，手中抱着她的木吉他，纤指轻按，低沉空灵的前奏用吉他清越的音色弹奏出来，竟然没有任何的违和感。空荡荡的咖啡馆很快被乐声充填，老板半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便哼着调子调起了咖啡。
这首曲子并不算简单，不同和弦的转换多且频繁，青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按压琴弦的左手，却没有弹错一个音符。她说自己不喜欢这首歌背后的故事，可是弹奏熟练的动作却又诚实地出卖了她已经练习了无数次的事实。
她弹得太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咖啡馆门口的风铃响了——有人走进来了。
“喂？小姑娘，向你打听个事儿……”
青衣沉浸在弹奏中，声音被指下的乐符自动屏蔽了大半，从一只耳朵进来，又从另一只耳朵轻飘飘地飞出去，一点痕迹都没有在大脑里留下。
“喂……没听见吗？说你呢，喂！”
肩膀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她的指尖一划，拨出一个扭曲的难听的音符，原本流畅有序的乐章顿时打乱了节奏。
青衣啧了一声，抬头看着这个不礼貌的男人，西洋面孔，穿着廉价的花衬衫，背了个褐色公文包，一头泡面似的长卷发杂乱无章，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下颚上的胡茬，眼睛很小，戴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副精明的样子。
她挑挑眉，有些轻蔑地勾了勾嘴角，道：“叫我？”
“当然是叫你啦，这儿的小姑娘除了你还有谁？”男人的脸上带着专业而且虚假的笑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了别人似的，纵然她对于礼仪方面并不是很讲究，也依然对面前这个没规没矩的人产生了一种厌恶感，“你是从收容所那边走过来的，对吧？我正在调查岛上那个机构，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
是个记者？
她看了男人一眼，连一个职业假笑都懒得给，凉凉地开口：“你谁？”
“呵呵……说的也是啊，突然过来搭讪不好意思了。我是……”
“您久等了。”
老板忽然走过来，将手中的红茶递到两人中间，恰是时候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噢哟。”男人讪讪笑了一声，“来的还真是够巧。”
老板警惕地打量着他，语气冷漠，“失礼了，这位客人，麻烦您……”
男人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啊……好了好了，知道了。我打扰了小姑娘的咖啡时间是吧？”
他却没有识趣地离开，而是扭头再次看向青衣，说道，“那么，我能请求这位小姑娘，让我占用您一点点时间吗？”
脸皮还挺厚。
青衣很是懒得搭理这个流里流气的地痞似的男人，正要拒绝，忽然有人插话道：“这位先生，您在做些什么？”
门口的风铃叮铃作响，逆光勾勒出来人高大的身影，穿着警服的狩谷长身玉立，皱着眉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拦在青衣面前，一张脸黑得像块炭。男人显然对他有些忌惮，没有继续死缠烂打，而是往后退了一步。老板见缝插针，面无表情地说道：“您要离开了吗？”
男人被这两个人的一唱一和气极而笑：“好、好，谢谢招待。咖啡钱我放在那里了。”
青衣冷淡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离开以前，男人扭头又看了青衣一眼，露出个有些诡异的笑：“小姑娘，这个岛这么小，我们还会见面的。”
“那人看上去有些古怪，我没有在岛上见过他。他没对你做什么吧？”狩谷转过身，关切地问她。
“没事，他能对我做什么。”青衣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狩谷先生，你迟到了一小时零五分。”
狩谷歉意道：“抱歉，临时处理了一点要紧的文件和通告，耽误了。”
青衣笑着说：“道个歉就够了？”
狩谷道：“那你说该如何？”
女孩的嘴角似有促狭笑意。狩谷不知为何想起他们最初见面的时候，女孩清瘦清瘦地裹在一件厚厚的外套里，戴着一张刻着温柔恬静笑容的面具，像株发育不良的柔弱花朵，温和，柔弱，且无害。
她微微弯腰，俯下身靠近他的模样像极了一只阴谋即将得逞的狐狸，并不如外表一样温婉，却真实得令人欢喜。
她压低了声音道：“补偿我。”
狩谷：“……”
他忽然明白会见室里的晴人为什么总会脸红了。
而对方说完还直起身歪了歪头，一副正直到了极点的样子，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说过的话有多么发人深省：“所以，待会儿陪我去散个步吧？我想去海边走走。”
狩谷秉承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松了一口气，应下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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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岛的西边就有一片平缓的沙滩，这里同时也是物资船来往的港口。尽管狩谷早就看腻了那片无边无际又令人烦闷的水域，但难得青衣有这样的兴致，也就没有拒绝。恰好是风和日丽的时候，海浪的声音像支温柔的安眠曲，泛着青白色水沫的浪花漫上沙滩，像是海边落了一层雪，转瞬间又在岸上消融。
五月初刚换上的凉鞋一踩进沙滩便陷了进去，青衣干脆脱了鞋，赤足在沙滩上行走。这里的沙柔软而细腻，沙滩洁白如一片雪地，踩上去暖融融的，带着阳光的温热。
“很小的时候，我还跟着父母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经常跑去海边，不穿鞋在沙滩上走。”她一边走一边说，“那里的沙也很白很软，跟这里的一样。不过后来回了国，一直在大城市里住着，很少见到海了。”
少女踩进沙里，任凭海水漫过她的脚，又裹着脚下的流沙缓缓退回去。海风吹得长发翻飞，她随手撩了一把，抬头去看天边飞翔的海鸥。她的身影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飞出去似的，就那么柔柔弱弱地立在海风里，像冰天雪地里刚刚绽放的一个嫩黄的花骨朵，不经意地撩动了人心里那根最柔软的弦。
狩谷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并且注意到她没有带耳机。
他留意观察过，女孩的耳机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全数摘除，一是在咖啡馆的时候，二是和如月晴人会见的时候。
如今又多了一种。
难道她喜欢听海浪的声音？
“言归正传吧，”青衣开了口，“狩谷先生有什么想问的？”
狩谷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
“合作内容。”狩谷说，“我想知道，青，你来这里是为了调查什么？”
青衣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她抬起眼看着狩谷，郑重其事地问：“狩谷先生，你有把握查到我想要的东西吗？”
狩谷道：“我会尽力而为。”
言下之意，其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调查清楚。但这座岛上的情报，狩谷无疑掌握得比她更多，也更方便进行调查。所以再三权衡之后，青衣终于还是说道：“我想调查我母亲的死。”
狩谷微微一愣。
“四年前她死的时候，警方判定为一起车祸导致的意外事故。”青衣说道，“但我一直觉得，那是人为。”
她说这话的时候淡淡的，纵然是提起了去世的母亲，也没有半分波澜。
“有人告诉我，来到这里，我就能查到原因。”她说，“现在我不确定那个人的身份，但我知道，我母亲和西海普曾经有关系。”
“还真是不太好查啊。”狩谷叹了口气。
青衣笑了笑：“所以要拜托你了。”
“合作而已。”狩谷说道，“如果你真的能够让如月恢复记忆，才是帮了我的大忙——对了，还有件事，你能不能多申请几次延长会见？”
青衣忽然想起，距离他们上一次会见，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了。
半个月说长也不算长，她却已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小黑猫在经过多方努力之后终于被逮住，早已正式住进了青衣的宿舍里。晴人没有再提出过会见，虽说这期间她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她总觉得这其中缘由跟她必然脱不了干系。
“真伤脑筋。”她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说那种毫无意义的话？我肯定是疯了。”
“总之，不论如何，请你试一试延长会见吧。”狩谷说，“你们的会见时间真的太短了。”
青衣不解：“再延长下去，也顶多只是闲聊而已，有什么用吗？”
狩谷：“这是合作的一部分。”
青衣：“……”
行吧。
“狩谷先生既然要我帮忙恢复晴人的记忆，”她讨价还价道，“是不是也应该提供一些关于他的情报给我？”
狩谷：“那是另外的价钱。”
青衣：“……”
这些邻国才有的梗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青衣深吸一口气，把飙升的血压又强行降了回去，十分好脾气地问道：“什么条件？”
她抱着手里的吉他，找了块裸露在沙地外面的岩石坐下来，转过头看着站在身侧的男人。岩石上沾着细碎的沙粒和潮湿的痕迹，她看上去毫不介意，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清浅又张扬得像海边的风。
狩谷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你的吉他弹得很好。”
他看见女孩微微愣了一下。
“既然是我提条件的话，那就请你弹一首歌给我一个人听吧。”
虽然在意料之外，青衣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好。你想听什么？”
狩谷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白嫩的小腿上，很快又移开。“都可以。”
她撇撇嘴，却没有在选曲上多犹豫，指尖一拨弦，流畅的乐声很快伴随着她压得比寻常甜软的嗓音响起：
“我的眼睛望着窗外/幻想如何对你表白/心事写满脸庞/已经不用去猜/未来还有多远才来/爱已变为等待/错过这一站我将独自消逝于人海。”
她唱的依然是中文歌，曲调明明偏于轻松宁静，却因为她生来清冷的声线，即便压着嗓子想要唱出软糯的效果，听上去仍然给人一种空灵的忧郁。女孩只唱了很短的一段，便停了手转过头看他，笑吟吟地问：“好听吗？”
“这首歌唱的是什么？”狩谷问。
“《地铁等待》。”青衣说，“是首流行的情歌，大意就是表达暗恋一个人的心情。”
狩谷忽地一怔。
她似乎很在意别人的评价似的，又一次追问道：“好听吗？”
“……嗯。”他短暂地失神了一阵子，才轻轻应和了一声，“很有感情。”
就像是她把自己仅有的那一点“感情”都注入到了音乐里似的。
他忽然说道：“如月的眼睛是蓝色的……像大海一样，很漂亮的眼睛对吧？”
青衣反应慢了半拍，才意识到狩谷是在透露关于晴人的情报，又或者说——更像是欲盖弥彰的转移话题。
“他看着你的时候，就像能看见你的内心一样。”狩谷一边说着，他皱了皱眉，似乎是非常不喜欢那样的目光。“可是，他的父母，眼睛都是黑色的。”
基因突变？隔代遗传？后天变异？
青衣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等待着狩谷的下文。可是对方迟迟没有再说下去，反倒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就这？没有了？”
“没有了。”狩谷耸耸肩。
女孩撇了撇嘴，嘟哝道：“小气。”
说这话时她低垂着睫，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将一张小脸撑得圆圆的，罕见地有种寻常少女的娇憨意味，连同语气都染上了一点撒娇似的亲昵。狩谷那颗向来坚如磐石的心没来由地痒了一下，仿佛封冻了整个冬天的河水遇上了和煦的阳光，冰面上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平日里她惯于用礼貌得体的微笑和纯真无辜的目光同其他人保持距离，除此以外的其他表情实在是太少。因而当那张面具隐隐松动了一下、露出遮盖之下的一角时，很容易让人有种错觉——那是只在自己面前才会暴露出来的不一样的真实。
狩谷说：“我告诉你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是不是应该回报一点什么？”
青衣不满地说：“刚才那首歌不是回报吗？”
男人悠然地扬了扬眉：“太短了，不算。”
“……我要举报你受贿。”
“行贿者举报是钓鱼执法。”
海风徐徐吹来，女孩的长发缠上他的指尖。狩谷伸出手，摸了摸女孩冰凉柔软的发丝，在她诧异的目光中说道：“下次记得给我带一瓶红酒，就当做是回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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