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06】

这是他们第三次会见了。

晴人依然带着兜帽，安静地坐在对面，低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了前两次会面的前车之鉴，青衣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晴人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犹豫。他咬着唇纠结了一会儿，微微偏过头，将目光放在地面上，吐出一个字：“手。”

青衣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下的右手。

他知道自己受了伤？

“手，没事吧？”晴人似乎知道她的疑惑，低着头说，“你说的那种叫银莲花的花朵，有毒。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不小心碰到了的话……”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放在膝盖上的手来回揉搓着指腹，眼皮抬起了又放下，像头惊惶到了极点的鹿，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不安地左顾右盼。青衣诧异地看见他在座位上扭了半天，才终于扭捏着挤出了几个字：“手……给我看看。”

这一句话好像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最后一个字轻得像气音，说完之后便低着头不再开口了，仿佛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青衣一时错愕，过了半天才啊了一声，将右手放在木桌上，摊开了掌心。

由于处理做的及时，红疹已经消了大半，但还没有彻底痊愈，几片殷红的痕迹连在一起，依稀能让人想象出最开始时大片红疹遍布皮肤的可怖和渗人。

晴人低头看着她的手，目光越来越暗，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很难看吧？”青衣说，“不过毕竟处理过，已经没什么事了，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

听见这句话，如月晴人明显愣了一下，整个人似乎都不知所措起来，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也没有特别担心，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那么大，一时有些困惑。但晴人并没有给她在这上面多加思考的机会，立刻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怎么突然跑去整理花坛呢？”

“看见花坛被弄得一团糟，没忍住。”青衣说道。

她没有说实话。晴人却微一皱眉，似乎很不满她这样的说辞：“但如果会伤到自己的手，就别管这种闲事啊。”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突然掩住嘴轻笑了一声，垂落下来的发丝如同水草般在眉前轻轻晃动，有种别样的温柔。

青衣还没见他笑过，虽然很短暂，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看呆了片刻。

别的不说，这个人的脸是真的很好看。

“怎么了？”她问。

“我在想，你完全没考虑过‘会弄脏手的，真讨厌’这种事情啊。”晴人说。

青衣怔愣了一下，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样。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是茫然的，唇角若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然而再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晴人注意到了她的微妙神情，疑惑道：“在想什么呢？”

青衣摇摇头：“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

……倘若晴人知道她刚开始时伸手是想把那朵花给折断，不知会作何感想。

晴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舔了舔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她。

“我就协助你吧。”他说得很缓慢，但是很坚定，“我也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事情。”

似乎是怕对方不信似的，又没什么底气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想起来的话。姑且配合一下你也可以。”

说完，便又像乌龟缩进龟壳里似的低下了头，等待少女的回应。

然而等了半晌，直到迟迟没有等来想要的反应，才略微地抬了抬头。

玻璃另一头的女孩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只是有些惊讶于他的态度转变之快，微微瞪大了眼睛，困惑地歪着头看他。

晴人忽然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蔓延开来。他在大脑里搜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词大概来定义这种心情——约莫是叫做“失望”。

可是他在失望什么呢？他希望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可是为什么呢？”青衣问道，“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因为我觉得，你跟迄今为止的指导员有哪里不一样。”他怔怔地说，“你看上去虽然没什么条理，却经常说出尖锐得惊人的话语，那些话……都不可思议地刺中我的内心深处。”

他捂住自己的心口，轻声说道：“我感觉你在追随着自己的信念而行动。所以我想看看，你那坚定的心到底能保持到什么时候。”

迄今为止，没有一个指导员像她一样，把每天发生的琐事都记录下来作为话题和他发短信聊天，为了他在房间里不会过分无聊和单调而寄来各式各样的物品。甚至，在她表现得失落和冷淡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跟随她的情绪，变得焦躁和不安。

“所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看着她，“真是……忍不住会在意啊。”

这话说得暧昧，像是情人之间甜蜜的悄悄话。这一回没有重击般的心跳，青衣只觉得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挠，酥酥痒痒的。

可是并不是这样的，青衣心想。

他觉得她和别的指导员不一样，觉得她在追随着自己的信念，但这一切都只是一种主观上的错觉。从一开始她来到这座岛上，就不是为了他而来，她只是在利用这个或许有用处的人罢了。

“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也许可以说出来。”他的神情认真得让人不忍移开目光，“所以，希望你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安和希望的光芒，仿佛穿山甲终于卸下了盔甲，露出坚硬下的一角柔软，表示他愿意将自己封闭已久的内心展现在她的面前。

让人忽然有种对他敞开心扉交流的冲动。

——对他说那些关于她的事情，说那些从没有人知道的过去，说那些只有他们才能相互理解的孤独。就像两只在困境中相濡以沫的野兽，放下心中的芥蒂，在黑夜中相互舔舐伤口。

像她不愿意承认却一直真实地渴望着的那样。

然而就在她开口的瞬间，敲门声响起了。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被猛地一打岔，囫囵又吞进了肚子里，满腔沸腾的热血像是顿时被冷水浇了个透彻，冻得她喉咙生疼，瞬间熄灭了她内心刚刚燃起的不切实际的悸动。青衣的睫毛颤了颤，仿佛骤然如梦初醒，突然觉得不可思议。

她刚才是怎么了？

她疯了吗？

“不是。”她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不是这样的。”

青衣在座位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狩谷那一句“会见时间结束了”从门外响起，才似乎从某种东西里挣脱出来般，逐渐觉得胸腔里跳动的某样东西平息了。

仿佛灵魂终于重新掌握了她身体的控制权，又仿佛是另一个真正的灵魂短暂地在她的躯体里停留了一会儿后又消失了——她甚至说不清楚哪一个比喻更贴切。但她总算又能自如地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对玻璃那头的晴人说道：“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