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镜：白头吟

皎若并未带炎汐离开，只是障眼法，不过比寻常障眼法厉害几倍罢了。右手臂仿佛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动弹。

她忍着痛，想要爬起来查看旁边炎汐的伤势，然而刚一动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边听得厉喝：“别动！趴下！”

伤重到如此、炎汐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皎若刚一抬头就被死死压下去。

同一个瞬间，惊天动地的轰响震裂了她的耳膜。脸已经贴着地面、眼角的余光里，她震惊地看到了几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烟火绽放开来，映红了天空。碎片合着炽热的风吹到身上脸上，皎若看着这种奇景，想起被灭族时用的正是风隼。

皎若看着腾起的火光云烟，张大了眼睛，喃喃自语，“——炎汐，炎汐？”

她用还能动的左手撑着地、忍着剧透挣扎着起来，四顾却发现炎汐不在了，大呼。

前方映红天空的大火里，映出了那个鲛人战士的影子，长发猎猎、满身是血的炎汐却是奔向那架还在着火的风隼，毫不迟疑地径自投入火中。

“炎汐？炎汐！”皎若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紧追过去。

迎面的热气逼得她无法喘息，铝片融化了，木质的飞鸟劈劈啪啪散了架。然而在这样岌岌可危的残骸中，炎汐拖着重伤的身体冲入风隼中，探下身子、从打开的木鸟头部天窗里，想要用力拉出什么。然而体力已经不能支持，他整个人反而被拉倒在燃烧的风隼上。

“炎汐！”皎若跑了上去，顾不得问怎么回事，同时探手下去，拉住风隼中的那个东西。感觉手中的东西冰冷而柔软，她咬着牙，配合着炎汐同时使力。

“啪”仿佛什么东西忽然断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轻了，两个人一起踉跄后退。

“快逃！”炎汐陡然大喊，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拉出来的东西，一边转头飞奔。

仿佛烧到了什么易燃的部分，火势轰然大了，舔到了两人的衣角。皎若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跟着炎汐拼命地奔逃着，快些远离即将爆裂开的风隼。

跑到河边之际，皎若足下一转，“炎汐，可以停了！”

她猛喘口气，听着轰然的爆炸声中，无数的碎屑如同利剑般响着，缓缓坐了下来，闭目休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再听到炎汐的声音。“炎汐，我们安全了。”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外面已经完全安静了，只隐约听见木料燃烧的噼啪声。青水静静地流过，黯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炎汐？”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猛地顿住了口，不敢再说话。炎汐全身是血，背对着她坐在河岸边，低着头看着什么，肩膀微微颤抖。

“炎汐……？”她猛然间感到了气氛的沉重，不敢大声，轻轻问，走过去。

“别过来。”忽然间，炎汐出声，抬手制止。

然而皎若已经走到了他身侧，低头一看，陡然跌坐地上，不自主的往后退，下意识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别看！”炎汐拉过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怀里那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右手拿着断剑，剑尖挑着一颗挖出来的心脏，血淅沥而下。

一眼瞥见开膛破肚的死人，皎若感觉双手都软了，喃喃：“你、你……”这情景对于医者来讲算不得什么，可是她自小便被族人保护得好好的，从未见过什么开膛破肚的场景。

尸体的头发从衣襟下露出，深蓝色，宛如长长的水藻贴着河水，拂动。

炎汐没有看她，微微闭着眼，口唇翕动，仿佛念着什么，然而却没有声音。片刻，他睁开眼睛，径自将那颗心脏远远扔开，低下头，用手指轻轻覆上尸体同样深碧色的双眼，低声：“兄弟，回家吧。”

皎若看到衣襟从死人身上拉开，嘴巴张大却喊不出声来：那个从风隼里拉出来的、居然是个死去的鲛人！

如此血腥的一幕，皎若就算先前见过，脸色也微微发白。

衣襟下方才死去的鲛人肢体已经不完全，双足齐膝而断，胸腔被破碎的铝片刺穿，全身上下因为最后爆炸的冲击已经没有完整的肌肤——然而奇异的是、流着血的苍白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那样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着炎汐将那个死去的鲛人推到青水边，她连忙脱下身上破碎的外衣递给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做声地接过来，裹住鲛人的尸体，然后将他推入水中。

尸体缓缓随波载沉载浮，渐渐沉没，最后那一头深蓝色的头发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围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拥着尸体、沉没。

“走吧。”炎汐注视了片刻，淡淡道，用断剑支撑着站了起来，上路。

皎若回过神来，默不做声地跟在他后面，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很小声地问了一句：“那个人……也是鲛人？”

“嗯。”炎汐应了一声，继续走路。

“那在风隼上鲛人，为什么要帮助沧流帝国的人？”妙春族医术虽强，但在武力方面极为逊色，还尚未看出什么便葬身箭矢。

皎若脸色有些苍白，肩口流出的血凝固后，她不得不用的禁术即使起了作用，反噬也极大。

“你以为他们愿意吗？”炎汐猛然站定，回头看着皎若，眼睛里仿佛有火光燃烧，“你以为他们愿意？！——他们被十巫用傀儡虫控制了！来杀他们的同类！”

想起方才那个死去的鲛人面上毫无痛苦的诡异神色，皎若一个寒颤。

“风隼非常难操控，而且一旦派出、如果无法按时回到白塔，便会坠地——为了让风隼不落到敌方手里，必须要有人放弃逃生机会、销毁风隼。”炎汐看着沉入水中的尸体，眼里有沉痛的光，“我们鲛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灵敏和速度却是出众的，非常适合操纵机械——于是沧流帝国在每一台风隼上、都配备了一名鲛人傀儡来驾驭。他们不会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后一刻便用生命和风隼同归于尽。”

怪不得，方才那些弃风隼逃离的沧流帝国战士走得那么干脆。原来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皎若怔怔看着炎汐，喃喃：“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趁着它飞低的时候，首先射死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炎汐转过头，不再看死去的同类，上路，淡淡道，“即使如此、他们依然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是无罪的。傀儡虫种在他们心里，所以必须挖出他们的心，才能让他们好好的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满身的血，然而他却将身子挺得笔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光。

“我们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听到炎汐的声音缓缓传来，平静如梦，“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皎若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忽然间，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

她转头看向炎汐，然而这个鲛人战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悲戚——“抱歉，我从来不曾哭过”

怎么能够不流泪呢？若是孤身战斗到连同胞都是对手，要怎么才能做到不流泪呢？

“人们都说，鱼看不见水就像人看不见空气……但是说话的那些人、不知道那是多么残酷的距离。”炎汐静静沿着路走往桃源郡，抬头看着星光，“都已经七千年了……无论是空桑人、还是后来的冰族，都把我们鲛人看成非人的东西，会说话的畜类，可以畜养来牟取暴利……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曾说有空跟你解释这片土地上关于鲛人的故事，其实很简单，”炎汐静静看着星光，不知道上面一共有多少鲛人灵魂化成的星星，对身侧听得出声的少女解释，“《六合书》上有那么一段记载：

“海国，去云荒十万里，散作大小岛屿三千。海四面绕岛，水色皆青碧，鲛人名之碧落海也。国中有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性情柔顺温和，以蛟龙为守护之神。云荒人图其宝而捕之，破其尾为腿、集其泪为珠，以其声色娱人，售以获利。然往往为龙神所阻。七千载前，毗陵王朝之星尊大帝灭海国，合六王之力擒回蛟龙、镇于九嶷山下苍梧之渊，是以鲛人失其庇护，束手世代为空桑人奴。”

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头淡淡笑了一下，“也许你觉得我和你们人没有什么不同——其实现在你看到的鲛人、都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本来不会有和你们一样的腿，都是被捕捉以后、用刀子硬生生剖开尾椎骨分出来的。”

“被开尾之痛，很疼吧？”她无端的，不太能和鲛人同病相怜了，“鲛人受的苦，太多太多了。”

“当然，”炎汐点头，深碧色眼睛里却是平静的，“用那样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

“但是你、你刚才还和他们打……”皎若惊呼。

炎汐转过头，不做声走得飞快，奇异的发型他居然比平时更快了，许久，才道：“鲛人如果自己不反抗，就不能指望能有获得自由的一天——没有人能够帮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战斗。”

皎若不知道要如何说，只是同样背负责任的他们，有何不同，“那必定很困难。”

“是很难。”炎汐顿了顿，微微一笑，然而眼睛却是坚定的：“如果是百年前没落的空桑王朝、我们也许还有胜的可能——而如今……呵，沧流帝国有着铁一般的军队。二十年前我们发动了第一次起义，想要回归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镇压了。很多鲛人死了，更多被俘虏的兄弟姐妹被卖为奴。”

“后来，我们又重新谋划复国——不料，他们那边又出现了一个云焕，比当年的巫彭还要善于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也许……只能和他们比时间吧？毕竟我们鲛人寿命是人的十倍。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到时候看谁能笑到最后。”

星光淡淡照在这个鲛人战士身上，苍白清秀的脸有界于男女之间的奇异的美，然而那样的目光让他过于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毫无柔弱的感觉，宛如出鞘利剑。

“我帮你们。”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们的敌人都是同一个，既然云焕要来抓我，那必死是受了沧流帝国的命令。我愿意跟你们一起！”

炎汐猛然站住了，转身看着个子小小的妙春少女，忽然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似是欣慰，然而却是缓缓摇头：“不行。”

“为什么？”她不明白，如果到了战场，她不能上前线，那在后方治伤也是可以的

“皎若姑娘，云荒太危险，云焕随时都可以找到你，如今连我们鲛人尚且奈何他们不得，更何况你还是一个小姑娘。”炎汐略带笑意，抬手揉着她的头。

只是这次，皎若安静的说，“我知道我的力量渺小，一路上也怕牵连很多人被卷进来。可如今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们都背负着责任与仇恨，我不想一生都活在阴影之中。”

“绵薄之力，亦有苍穹之力。如果到时候，我愿意将我的血奉给鲛人，免开尾之痛，枯骨肉生。”

炎汐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间无法拒绝。那么坚定有力，即使是死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不给敌人半分利益。炎汐觉得要重新看一看皎若了。

“先去见少主吧。如果少主同意，你便是鲛人的盟友。”他无法拒绝。

鲛人战士看着妙春少女，突然间有些羡慕，灭族的痛苦中，她依旧保持着一颗单纯天真的心灵。“皎若姑娘，能和我说说，方才你画出的符文是什么？是妙春人使用的吗？”

妙春少女缴着左手上的绷带，雪白的衣服上尽是灰尘和血色，“这是妙春族的一种禁术，名唤还春，需以神血为引，召唤出神灵的法术，可以说我的血是被稀释过的神灵血。但是对本体反噬极大，用了之后需得月余才能恢复。”

“炎汐，你能不能替我保密？我先前没用这禁术，便是怕云焕知道了后会对其他人不利。毕竟神血如此珍贵，若不好好利用，可就不像云焕了。”

“好。我答应你。”同时他更欢喜的，是皎若的信任，将本族秘密告诉他不瞒着他，真正的信任他。

这是多年来，从未有外族的人对他如此信任。

鲛人这千百年来，在仇恨和背叛间成长，已经不太能相信所谓的信任。只是眼前这个少女，告诉他，她可以被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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