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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水桥南

雪茄的原创

我家住在陕北,立水桥南。

 

我和这里的黄土一样,前半生纷纷扬扬。

 

我踏着不知道第几个周末的黄土回来,进屋摘下围脖,眼镜上是寒冷冻结出的白色哈气,鼻头通红。窗外扬起黄土,这是黄土坡上常有的景致,当我还没长过地里的麦子时天上的土就飞得这么高,扑簌簌的。

 

外面的土被冻得梆梆硬,好在北方的屋里暖气烧的正旺。我隔着玻璃看见爹盘腿坐在饭桌前。

 

客厅的门吱扭扭的叫着,和我一起说:“老俞,我回来了。”

 

俞田转头看我一眼,手里还拿着酒盅,桌上放着白酒。这是我爸,叫俞田,我叫俞垚。

 

“成天老俞老俞的没大没小。你手里抱着的是啥子玩意儿?”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把眼镜拿下来对着灯擦干净。

 

“鱼缸。”

 

我把鱼缸放在朝南的柜子上,里里外外的土都擦干净,又往里倒了几盆水,最后擦完白布都是黄的。

 

我爹开始抽烟。

 

他说他刚跟我娘结婚那会儿不抽烟,后来慢慢就跟人学会了抽烟。最早那会儿他抽烟还到院外头抽,我和娘都不喜欢烟味,近两年借着腿脚不好的名义赖在家里抽,娘一开始还很反对,时不时跟他吵一架,打电话跟我说让我管管他。我只是苦笑,老俞头的脾气爆的像针扎皮球、火上浇油,最后只能由着他乱来,我和我妈出去避难。

 

“老俞,别往水里敲烟灰。明早我去市里买几条鱼来。”

 

他抽烟不过肺,说这样健康,我老骂他自欺欺人,抽烟还有什么健康不健康之分。他不乐意我管教他。

 

“你少管我。屁大点孩子知道什么呀。”

 

他还是抽他的烟,一周一包的量比起他的同龄人那简直算少的,渐渐的我也就不管他,跟一老头叫什么劲。

 

第二天早晨我并没有去买鱼,反而是提了颗榆树苗拿着铁锹种在院子里。

 

榆树是我们这很常见的树,路边随处都是、遍地生根。

 

老俞从外面回来叼着根烟,一看就是出去好久了,抽的只剩烟蒂往前一两公分。

 

我爹有个习惯,每天都得早起去立水桥溜一圈。其实立水桥没有水也没有桥,我们这实在是太燥了,脑瓜顶上带着的大太阳,脚底板下踩着的旱地板。这人越是缺什么越是求什么,这里三村四乡五六个桥七八道水,事实上都是反着来的,老天爷浇花洒水的时候正巧略过我们这片地,倒是撒了一把黄土当肥料,也种了我们陕北人在这里耕犁开垦这高坡。

 

老俞一进门就呲叨我,“你这孩子,一周回来一次,回来不是种树就是种菜,让你出去学习怎么也改不了这农民的命。”

 

老俞最烦我种地,我们祖上都是农民,到我这里才出一个大学生,爹希望我和后生们能够不再以土地为食靠天吃饭。我到不觉得种地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乐在其中。用老俞同志的话讲,叫做三分钟热度。

 

我不理他,省的和他吵架,惹得人一大早上就耳根子不清净。

 

一铲子一铲子的把土填好后又提来一桶水浇地里去。

 

“你这往地里浇的水比他妈你喝的都多。”老俞把烟头扔在地方,用脚捻了捻,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

 

“那咋办,又不能渴死它。我说你这个老农民怎么这么抠门,一桶水你都和它计较。”

 

“不是我计较,是咱们缺。”

 

我进屋去叠被子,他说有理。

 

下午去买鱼,买鱼的地方不在立水桥,在立水桥北边的一个集市上,我开着电动车突突突就跑了。这电动车也有年头了,是我高中的时候攒钱给爹买的,还是雅迪的牌子,当年也让他着实拉风了一把。

 

来回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挑了五只红色的金鱼,卖鱼的人说单数个的鱼吉利,又在路上捡了几块漂亮的石头带着,打算回家刷洗干净一并放到鱼缸里。

 

等我把鱼缸刷出来,把鱼和石头安顿好给它们喂上简单的一点鱼食后月亮已经看我半天了。我爹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抽烟,电视里正播着黑白的足球比赛。

 

“要我说你这孩子就是怪,哪有用这么小破罐子养鱼的,这鱼不都得郁闷死。”边说边吐着烟圈。

 

“你懂什么呀,现在都兴用透明玻璃缸,下次回来我再从城里给你整点别的回来。”

 

“这球踢得真臭。”说完他就把电视机关了,正好烟也抽完了,拧一把烟屁股,又拍拍自己的屁股,背着手上街去了。

 

我突然想起鱼缸还在我屋里,踢着拖鞋把鱼缸抱到客厅,之后开始收拾下周要带着的东西。别人上大学半年一个月的一回家,我一周一回,学校离我们县很近,是附近城里的一个不知道算是几流的大学。说是城里,其实就是个人多点、地博点的大村子;说是学校,其实还不如职高。好在我们那个年代读书人还是少,不管哪个大学出来的都当宝贝捧着,单位里能有一个半个的大学生就是这个,大拇指,家里要是能出一个大学生全家人都得连夜去祭祖,烧香拜佛。就是这么夸张。

 

周日早上我特意起得很早去院子里看看昨天种下的榆树,长得真好,能在这样贫瘠的空气里舒展开绿叶一定很不容易,在这样漂泊的沙土里扎根屹立不倒一定很辛苦。我很喜欢榆树,因为我觉得爹和榆树很像。他们有一样笔直的脊梁。爹之前跟我讲过他的“北漂”经历。他之前不是这个县的,是个更小的村里,他十五六岁比我还小的时候就出来闯了,跌跌宕宕,最后扎根在村里,遇上我娘,后来就有了我。

 

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好大学毕业之后干什么,可能还回到立水桥来种榆树,也可能带着榆树去更北方,至于为什么不是南方,南方环境湿润养人,榆树在那里待久了就该变软了,根系不再粗壮有力,我也没法再带着它回家。

 

晚上我坐着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回学校。我盼望着星期三,因为星期三之后的日子会过得快些,让我这样离家的人过得好受点,心里的盼头草似的野生野长。

 

老俞在干嘛呢?

烟少抽点了吗?

还会失眠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这样依赖他。

 

娘跟我通电话的时候偷偷告诉我,爹把鱼缸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上,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给玻璃擦的都快抛光了。我笑到,这鱼的日子比我还滋润。娘还说,爹和他的朋友来家里打麻将喝酒时,他总要拍着朋友的肩膀说,“俞垚送了我一缸鱼,红色的,单数吉利,这你不懂吧,城里就兴这种缸。”眼里那个金光闪闪的呦,好叫人羡慕。

 

有次我赶巧收拾完院子里的植株,坐在风口吹凉,听见屋子里老俞跟他们聊天。

 

“你闺女好啊,孝敬你。”

 

“俞垚争气,一个人在外面上学还不忘了回来看看你个老头。”

 

“去你个老头,我闺女当然好。大学生知道吧,咱县里统共几个,就有我闺女。”

 

“老俞头福气真好啊。”

 

我愈发的恋家,愈发的不想远走了。

 

娘打电话说家里的鱼死了几只,老俞很伤心,一天丧着个脸。我说下次回去的时候我顺路再带几只,当他别往心里去。

 

老俞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高血压、尿酸高,偶尔酒喝多了还会半夜痛风。

 

这个周末回家时发现老俞身边多了根拐棍,我自认为俏皮的说:“咱老俞不是不服老吗?”

 

爹的手撑着炕边费力的站起来,拿着拐棍不太熟练的走起路。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人老了啊。”

 

我又突然想起刚上高一的时候他说过的一句话:

 

“为俞垚健康生活二十年。”

 

当时我不过十六,听到这话只是会心一笑,丝毫不认为爹也会老去。

 

最近正好是娘的生日,我们这边不兴吃蛋糕,只是煮了三碗长寿面。娘前进十一月动过手术,之后变得有些驼背,爹说要永远记得那个娘大病的日子。

 

晚上我问娘:“为什么不发个短信告诉朋友?”

 

娘翻了个身,“人老了就不爱过生日了,过一次老一岁。”

 

我又不说话了。

 

爹的脚是筋膜炎,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之后好了,但我怕他又犯毛病变不让他一天走太多次了。

 

终于整个家的担子接到我手上了。

 

我逐渐长开了,老俞反倒越来越抽抽了。

 

我发现他开始驼背,两只手总是撑着腰,我记得他一起腰板很直,比我们这些年轻人都直。

 

从此我逃避着老俞,不再盼望星期三,不敢想立水桥,因为星期三之后的日子让我难过,立水桥的人儿让我心碎。我想到马上就要回家,马上就又要看到父亲身体上刻着的那些苍老的、斑驳的字,以及父亲跛这脚的,那些种在皱纹里的黄土。我已不敢再去看他浑浊的双眼。

 

我逃避的不止星期三。

 

他总是偷偷的看我,目光躲在门缝里,和阳光一起偷溜进来看我早上睡眼朦胧的样子,晚上顺着窗户的缝隙爬进来,风一样偷偷吹着我。我只能短暂的靠在医院冰冷的墙上急促的呼吸。我很少对视爹的眼睛,源自一种对父辈的敬畏,我也很少牵他的手,直到最近他因脑出血而轻微偏瘫,左手已经没法活动,只能有点笨拙的踹在与腰齐平的位置。

 

我坐在父亲病床的对面,他已经睡着了。后来我明白了,鱼缸里的鱼可以不断补充,但老俞身体里的血只有那么多。嗡的一下子冲进脑瓜子里,他当然受不住了。

 

我曾无数次拿起笔偷偷的想给他写信,又悄悄的把笔放下,我秉承了中国人情感上一脉的含蓄内敛,爹更甚。他从不正面表达出任何对于我所有成绩的欢喜,总是板着张脸,手里夹着烟或者嘴里吐着烟。他又不同于其他父亲,他总是正面迎向我,极少时我能看到他的背影,以至于中学课本里老师讲到《背影》时我没有一丝共鸣。

 

我终于决定给他写一封信,关于他的内敛,关于我的蕴藉:

 

爹,我是俞垚。

 

你今年五十,是个半百的老人了。原来你已经老成这样了,生命竟已悄然离家出走了一半,而我才二十未满。

 

我为难的父亲。

 

你说你以前想当个足球运动员,代表咱们陕北人跟北上广踢,可惜膝盖动过手术,还没等到遇上伯乐就被体校拒了,从此再没有过踢球的想法。

 

你老骂我农民,可我就是个农民,我的身体里留着农民的血,我是陕北的闺女。我现在明白了,我只想种榆树,咱们立水桥南不是有片不大不小的荒漠吗,我嫌它忒难看了,像是人斑秃的头,未来的几十年,我的一辈子就和榆树一起扎根了,自当是给咱这种点头发。

 

您有三十年的峥嵘我未曾谋面。

 

不得不承认,我痛恨也惜爱星期三,我想见又不敢谋面的立水桥南。

 

爹,你说榆树为什么要长在陕北啊,陕北的土什么时候能不再东南西北飞。

 

写完信已经是后半夜了,等我第二天回到家给爹拿东西时发现缸里的鱼都死了,突然想起来最近我和娘都在医院里忙叨,根本没时间回家,所以一缸鱼饿了好几天一直没喂过,难怪死了。它们也在为爹,为我伤心吧。

 

我爹俞田是个很抠门的大方人,对自己抠抠索索,对我和娘出手阔气。他永远是一件缝缝补补的蓝卫衣,改过裤脚的灰裤子再加一双灰头土脸的布鞋。爹不是个穷人,实际上他算得上有点小钱。我爹以前是个军人,后来退伍转业,工资比别人的水涨船高是越拿越少。我曾陪爹去过一次菜市场里的裁缝店。我说要不再买一件吧,他说我太浪费东西,我想带他去城里的店去修,他说城里人太鸡贼,一门心思挣钱,修补的手艺早丢光了。进了菜市场之后七拐八拐到了裁缝店,又七嘴八舌的砍价,砍来砍去半天才完事。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买衣服的店,爹让我在外面等,他自己走进去,目标明确的拿了几件衣服,没问价格叫让店员包起来。

 

“走吧,回家。”

 

爹把衣服给娘,说:“你穿上试试。”

 

娘果然很喜欢,也很合身。

 

老俞转头对我说:“以后找男人就要找你爹这样的。”

 

我始终在犹豫,犹豫北方还是榆树。我的见识、我的思想都是爹娘用钱堆出来的。他们已经半百,我当然要好好的对待他们,一切无不迫使我必须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做出选择。大城市当然好,五光十色聆郎满目,可是我的家不在那,我的心也不属于那里。

 

高中时我的班主任说我像个文人,我一连高兴了好几天。文人应该在哪?文字下乡,墨客归田,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很早之前我就明白,同学们拼命想要走出去,从立水桥南滑溜溜的黄土里窜出去,我却始终用力往黄土更深处走去,不是仅是因为我爱这土地爱的深沉。

 

傍晚归家,黄沙吹得院内的小榆树沙啦作响,声声入耳,粒粒入心。月光撒下来,沙子一般的铺了满地。月亮月亮,你走近南边,也照见北边,落进爹的窗里,拍在我的脸上。

 

爹现在躺在床上怎么样呢,娘睡了吗,我和榆树该怎么办。

 

你把病痛带走了,把心痛就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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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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