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钏（一）

“小姐——”

“三小姐——”

“小姐，快醒一醒吧——”

王宝钏头晕目眩，恍然有溺水之感。她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唤“三小姐”。三小姐，那是谁？哦，她忘了，在很久很久之前，在离开相府之前，她确实是被称作三小姐的。

相府三小姐王宝钏，如珠如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小被父母与姐姐娇宠着长大，因着家世与容貌，求娶之人如过江之鲫。任谁也不会想到，她最终嫁给了一个乞丐。

后来的很多年里，王宝钏坐在寒窑里，望着透过漏风的窗户进到屋中的月光。她想起幼时七夕与姐姐们一同乞巧，也是这样好的月光。王宝钏裹了裹身上的被子，杜夫子曾言“布衾多年冷似铁”她过去只觉夸张，如今却真正感受到了。原来再温暖的被子，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僵硬不贴身，更不用谈暖和了。

后悔吗？布衣荆钗，吃糠咽菜，风霜寒冻。整整十八年，那轻飘飘的一颗芳心，真的能禁得住这样的磋磨吗？午夜梦回，她又难道不会怕？寒窑外流连的陌生男子让她害怕，月圆时远山隐隐约约的狼嚎让她害怕，最怕的，还是薛平贵一去不回。

可是王宝钏没有时间后悔，她从不知道离开相府的生活会那样辛苦，那样危机四伏。穷苦人仿佛真的命如草芥，轻易便会被摧折。她从前引以为傲的琴棋书画毫无作用，就连容貌也成了负担。为了生活，她变卖了所有的衣裳与首饰，穿上令她娇嫩肌肤变得红肿的粗布麻衣，过去从不重样的发髻也被拆下，用一块紫蓝色的布随意包裹着。她的脸色变得蜡黄黝黑，柔嫩的十指被镰刀与野草划破，生出水泡，继而又生出茧子。寒窑低矮，她不知何时养成了弯腰缩背的习惯……她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幸好还有葛大与葛青，他们兄妹两与那一群丐帮的兄弟一直照顾她。相比起一去数年渺无音讯的丈夫，这些人才是真正支撑着她苦守寒窑的支柱。

有一年大旱，山上寸草不生，王宝钏饿得几度晕厥，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死了葬在哪里呢？平贵会不会知道？爹娘会不会知道？

后来她想，也许那时候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可是她没有死，她醒来了，濒临死亡的恐惧推着她随着乞丐群一同去京城外朝廷与富人家施粥的地方讨口吃的。在哪里，她又见到了母亲与姐姐，王宝钏犹豫再三，抹了些墙角的黑灰在脸上，挤进了拿馒头与稀粥的队伍。她不敢抬头，她怕母亲与姐姐认出她，若是母亲与大姐看到她如今这副模样，一定会伤心痛苦。幸好，她变了太多太多，谁会将眼前这个面黄肌瘦，满头乱发，身上还隐约有些味道的乞丐婆同过往的相府三小姐联系在一起呢？

王宝钏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施粥的队伍，她抱着母亲递给她的三个馒头，泣不成声。她终于承认，她后悔了，当年她与父亲三击掌断却父女之情，父亲与母亲的难过，终于在多年后的今日回报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