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一）

阿箬一整日都心神不宁，未得如懿召唤，索性躲在房中偷懒。直至夜深人静，宫院中空无一人，她再也忍不住，兜着披风悄悄从角门溜了出去。

被深沉夜色浸染下的西六宫万籁俱寂，静默之下是无声的压迫。阿箬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错了点的鼓拍，用力而无序地敲击着，几乎要震碎胸腔。

踏过景耀门，远远见咸和左门前的灯火亮堂起来，侍卫们整齐的脚步声也清晰可闻，比之来时路上的死寂，终于有了人气。

可这热闹却比那沉默还要骇人，因为一旦向那灯火通明处走去，自己便没有了退路，而前途却未必光明。

阿箬思及此，浑身一凛，猛地站住了脚，靠着红墙的身子一阵阵发软。

是心虚？是迟疑？还是不忍？

多年主仆，自幼服侍的情分，回想过去，她待自己是多么的宽容和体谅，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她身边第一器重的心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待自己如此冷漠疏离？仅仅因为一点小事，她就把自己贬为低等侍女，自己深夜冒险前去咸福宫相救，她却也毫不动容，不再像从前那般信任和器重，任由海兰、王钦甚至是其他捧高踩低的宫人欺侮自己！

这般想着，仇恨的火苗愈燃愈烈，阿箬的眼神坚定下来，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延禧宫的方向，毅然决然地舍弃了身后昏暗狭窄的街道，向着面前她自以为的光明坦途大步前进。

阿箬过了咸和左门转过东一长街，待要往龙光门过东六宫去时，却被两边侍卫拦住，呵斥道：“你是哪宫的宫女，这么晚了还在两宫来回走动！不知规矩么？”

阿箬大为懊恼，暗悔自己不该冲动，选错了时候，也不敢吭声，点头哈腰地应着，便要转身回去。

这时门内走出一个头戴金顶花翎、身穿紫绸蟒袍的年轻太监，向那领头的侍卫赔笑道：“王大人见谅，这个宫女原在东六宫伺候的，一下调去了西六宫，东西没带齐全，是而耽误了，还望大人行个方便，放她过去罢。”

那领头的侍卫微微迟疑，还是松了口：“罢了，既然盛执侍开口了，那就让她过去，只一样，千万快些动作，再晚了我们也做不得主，能让她回来了。”

那太监连忙作揖道谢，领着阿箬过去了。

见两人大摇大摆离去，底下的侍卫忍不住道：“头儿，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万一生出什么事，上边儿怪罪下来……”

领头的侍卫白了他一眼，嗤道：“能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也不是咱们担着，你怕什么？”他朝着那太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抱臂冷冷侧目道，“这姓盛的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才入宫不久就攀上了敬事房李副侍的关系。跟他一批入宫的太监都还在扫火处苦哈哈地熬着呢，他倒好，直接越过侍监成了执侍，你用指头想想也该知道他上头是有人的，这次卖他个人情也罢。”

那侍卫往地下啐了一口，轻蔑道：“凭他如何能耐，不过是个没种的阉人，连下三等的侍卫尚且不如，也配咱们给他开后门，不怕折煞他祖宗！”

领头的侍卫见他这般不觉摇了摇头，当下只是笑而不语。

阿箬来不及感谢这个好心人，也来不及去想这好心后隐藏的真实目的，只在背后侍卫们的虎视眈眈下飞快逃离，过了凤彩门，那太监突然一把将她拉入转角，四下打量一番，见无人方敢出声道：“别怕，我也是太极殿的人，为嘉贵人效劳。你是阿箬？”

“是。”阿箬的心略略放下，坦白道，“我有要事向嘉贵人禀报，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那太监抬手示意她噤声，待前头角门巡夜的侍卫走过，方拉着她往太极殿去了。

太极殿中此刻也是一片寂静，守门的太监不知到哪儿偷懒了，院中黑漆漆的，只有正殿内隐约几点灯火。

恰巧这时丽心打着哈欠从正殿推门出来，乍然见了他们不由唬了一唬。阿箬忙上前说明来意，丽心通报后便让他们进去了。

殿内，玉妍慵懒歪坐于花梨边座漆心罗汉长榻上，正百无聊赖地拿银簪拨弄着面前架上的红烛。她明艳容颜在暖黄烛光的照耀下愈添娇媚，只是眉眼间那一层阴郁之色挥之不去。

阿箬扑通跪下，也顾不得请安，便火急火燎地将今日之事尽数说了。

玉妍执簪的玉手一顿，烛影如水波涟漪在她面上悠悠一荡，恍若一颗惊跳的心。

“你所说可属实？”玉妍半信半疑，蹙眉道，“娴妃真的命人找了这两样东西来？她要干什么？”

一旁的贞淑眼眸一亮，接口道：“红花活血通经，桃仁破血去瘀，这两样本都是用于医治经闭痛经的药材，可若是加在一块，便是堕胎的猛药！”她压低的声音中带了一点止不住雀跃和兴奋，“主儿，娴妃这是要对那两个身子重的下手呢……”

阿箬点点头，沉声道：“贞淑姐姐是习过医的，精通药理。奴婢虽不比姐姐懂得多，却也知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孕中禁用的凉药。所以那小福子一和奴婢说，奴婢便想到这上头了。”

玉妍心下一动，凤目微微眯起，冷笑一声：“怪不得……怪不得娴妃近日对她们这么殷勤。我还当她何时这般会做人了，原来又在那儿动歪心思呢。”

“贵人说的不错，最近娴妃经常让小厨房做了热锅或是茶点送去景阳宫和永和宫。”阿箬附和着，又加上一句，“每每皇上来了，娴妃还要借此说嘴，引得皇上对她赞不绝口，说她贤惠体贴。谁能知道，她背地里做了这般手脚。”

玉妍沉吟片刻，还是微有迟疑：“你确定她真的做了手脚？若此事是真……”

阿箬俯身重重了磕个头道：“贵人明鉴，此事若非奴婢耳闻目见，怎敢信口雌黄。虽然娴妃现下不比从前器重奴婢，许多事都提防着奴婢，但奴婢敢肯定她私下做了鬼鬼祟祟的勾当。”她咬一咬牙，语意坚定，“事关重大，奴婢不敢不来回禀，但请贵人做主，万勿使娴妃诡计得逞，皇嗣受害，奴婢便是死也决计不肯与这般恶毒小人同流合污的！”

玉妍同贞淑对视一眼，彼此俱是了然。凤目滴溜溜一转，作幽幽叹气状，安抚她道：“唉，真真难为你了。你放心，本宫不会坐视不理的，只是得委屈你先回去伺候，延禧宫有什么动向及时来报，本宫才好早日揭穿她的真面目，替你摆脱这个佛口蛇心的主子不是。”她抚着手上的银镶珠翠软手镯，暗示道，“素日见你不声不响的，没成想却是个有心的。其实依你这般品貌，做个宫女也实在可惜……”

玉妍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取下手镯递与她，话锋一转：“可怜见的，怎么身上一点妆饰也无，你好歹也是你主子身边的大宫女，她怎么这样苛待你。这个你先拿着，回去好好当差，自己的出路要自己挣，本宫也只能在旁帮衬而已，剩下的还得靠你自己，明白么？”

阿箬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眉眼间迸出无限欢欣喜色，低首恭谨接过了手镯，强压心头喜意，郑重道：“奴婢受教，绝不辜负贵人期望。”

玉妍满意地颔首：“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罢。”

阿箬起身福了一福，正要转身离去，心里却突突地跳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适才送我过来的一位姓盛的公公，自称是您的人，不知此事属实？”

玉妍略有得色地点一点下颌：“哦，你说小盛子，他是我一手提拔的，你以后再有消息尽管托他传递。”

阿箬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然而听她这般说也只得答应了。

贞淑送了她出去，一眼瞧见小盛子还在台阶下徘徊，似乎是有话欲说的样子，便将他带入殿内。

小盛子进门后便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

玉妍此刻一扫适才悒郁颓丧之色，自以为捉住了如懿的痛脚而满心激动不已，摆摆手示意他免礼，急切道：“你来得正好，本主问你，阿箬可是你适才送来的？”

“回贵人的话，奴才瞧她一脸急色在龙光门外徘徊，想起她和咱们的关系，便问了一嘴，她说有要事向贵人禀报，奴才才把她带过来的。”小盛子低眉顺眼答道。

“就只有她一人么，没有别人罢？”玉妍思量了下，还是决定慎重些，故而有此一问。

贞淑向来最体贴她心意，闻言忙道：“主儿放心罢，奴婢和小盛子都打听过了，阿箬在延禧宫的日子很不好过。自前一次咸福宫事后，咱们给她出了个表忠心的机会，她好不容易回去伺候了，娴妃却不知因为什么又把她贬出去了，成了浆洗衣物做粗活的低等宫女，现下虽然召了回去，可阿箬心里早记恨上她了，是而才会分外留意她主子一举一动，得了消息便来告诉咱们。”

“如此看来，她说的应该是真的了。”玉妍不自觉地伸着护甲一下下划过暗绿金线绣团花纹桌锦，唇角微微勾起，“娴妃果然不是什么善茬，不过也好，不必咱们动手，她自己就要寻死了，连带着去了那两个贱人肚子里的孽种，本主只消静候佳音、坐收其利就是。”

不料贞淑听了却不赞同，凝眉道：“主儿的意思是，御膳房那边不继续布置了？”她摇了摇头，切切道，“纵使娴妃有意动手，咱们也不可掉以轻心。奴婢去太医院查过脉案，仪贵人和白常在的身孕都已过了三个月，胎像稳固，并非轻易可以得手的。尤其是仪贵人的身孕，算算日子至今总也有六个月了，娴妃仅以红花和桃仁未必能完全堕下仪贵人的胎，倒极有可能起到催产的作用。倘若让仪贵人侥幸诞下皇嗣，虽然折了娴妃进去，到底也不尽人意。”

玉妍想想也觉有理，便望着她道：“那你的意思是……”

贞淑眸光微动，露了一丝狠辣之意：“依奴婢的意思，自然是斩尽杀绝、不留余地的好。咱们的计划还是照旧，御膳房的小禄子是延禧宫小福子的哥哥，咱们收买了他，让他在仪贵人的饮食里加入朱砂，使其慢性中毒，待娴妃动手后，仪贵人哪怕不能流产也必然诞下死胎，失去皇上的宠爱，到时咱们再将罪名一并栽在娴妃头上，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玉妍连连颔首，欣喜道：“不错，不错，就照你说的做。”她转眼看着一旁颔首低眉的小盛子，“小盛子，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事成之后本主大大有赏。”

“若非贵人提携，奴才哪里能有今日，贵人的大恩大德奴才永志不忘，必定竭尽全力替贵人效力。”小盛子俯身叩首，头低在地上看不见表情，语气却满满的都是感激。

“嗯，你记得就好，本主当初也是看你还算伶俐的份上才肯抬举你罢了。”玉妍伸着纤纤玉指欣赏着指甲上淡粉色的蔻丹，口气矜持而傲慢，“你虽然入宫不久，但心里是有数的，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倘若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你知道该怎么办。阿箬那边盯着些，有事及时来报，平日无事就不必要来往了。”

“是，奴才省得。”小盛子恭谨答应一声，余光无意间落在她手腕上，目光闪了闪，“主儿把镯子赏给她了？”

玉妍也未留心他的神情，只当他是多心，便道：“哦，你不必担心她会借此攀诬反咬我，那镯子式样普通得很，宫里到处都是。一个镯子罢了，我给她的那番话才是金玉良言呢。”

小盛子微微一笑不言，躬身告退。

贞淑看着他出去了，不觉有些顾虑，担忧道：“主儿，这样的事交给他会不会……要不还是交给奴婢去办罢。”

“不可，眼下咱们失势，不能轻举妄动，你是我身边第一得力人，你去太点眼了。”玉妍摆弄着玉指，慢条斯理地否决道，“小盛子的底细你都查过了，还算干净，这些日子的表现也不错，就让他去办罢。”她托腮凝神片刻，郁然叹道，“自从解禁后，皇上不知怎的再也不肯见我了，咱们处境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小心为上罢。”

“说起这个奴婢便觉百思不得其解，咱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被禁足将近整整一年？”贞淑气愤不已，恨恨道，“皇上的冷落来得蹊跷，必定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咱们！”

玉妍目光灼灼，平静的语调下难掩深深怨毒：“要说算计，这宫里每个人都有嫌疑，皇后、慧贵妃、娴妃，哪怕是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的纯嫔也不能免除。可是贞淑你睁大眼仔细瞧瞧，自咱们被冷落以来，这几个人中谁最得意？那便是谁做的了！”她骤然握紧双拳，“喀嚓”一声，寸长的指甲硬生生断了一截，仿佛在替她宣泄着心中的愤恨，“娴妃，好个娴妃！以前是我轻敌了，未曾想此人藏巧于拙，竟如此老辣世故，一年之内连着皇后、慧贵妃还有我，不是失宠就是病重，后宫中只有她一个人春风得意。若说我们的败落与她没有干系，打死我也不信！”

贞淑一惊，连忙去看她的手，见她一脸扭曲、怒气填胸的模样，只得暂且放下自己的情绪去宽慰她：“主儿息怒，无论是谁都好，咱们现下既已解禁，将来总有报复的时机。尤其是娴妃，且让她得意这两天，咱们拿住了她的把柄，还怕治不了她吗？”

“你说得对，且让她得意这两天。”玉妍稍稍平息怒气，须臾，唇边缓缓沁出阴冷笑意，森然道，“加大朱砂剂量，务必保证仪贵人产下死胎或是畸胎，彻底钉死娴妃那个贱人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