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倒（二）

待如懿和海兰赶到咸福宫时，帝后二人皆得了消息，在殿内正襟危坐，神情肃然。

如懿和海兰恭谨问安，皇帝摆手示意免礼，又命人搬了两个绣墩来给她们坐：“你们怎么来了？”

“臣妾和海常在适才在御花园赏花，听闻消息便立刻赶来了。”如懿见两人面色不好也不敢坐，只站着恭谨道，“只是不知，贵妃娘娘的身子怎样了？”

“太医们正在瞧，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皇帝眉宇间一片阴翳，郁然叹了口气，“你们坐下等罢。”

一旁的琅嬅递给皇帝一盏热茶，温声安抚道：“有太医们在，贵妃的病定能好转的，皇上且喝了这盏茶宽宽心罢。”

“贵妃都昏死过去了，你叫朕如何宽心！”皇帝将茶盏往炕桌上一撂，言语间带了几分薄责和烦躁。

如此琅嬅亦不敢开口了。

殿中一时静若无人，气氛凝重而胶着，只听得里间太医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不知过了多久，齐鲁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竟是满面冷汗，他不敢去擦，只惶恐不安地跪下道：“皇上恕罪，贵妃娘娘突发寒症，微臣和其他太医已商量了药方给娘娘服下，只是这病症来势汹汹，药石是否有效微臣等亦不敢作保。贵妃娘娘本就体弱，这一病若是熬不过去，只怕……只怕……”他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畏惧地瞄了皇帝一眼，口中嗫嚅道，“只怕凶多吉少了。”

“贵妃昨儿还好好儿的怎么会突发寒症？不是说养了一冬天身子已大好了么？！”皇帝闻言登时勃然大怒，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朕把贵妃的身子交由给你照料，你就是这样照料的？”

齐鲁顾不上肩膀处传来的疼痛，只是一个劲儿地抱着皇帝的腿喊冤：“皇上明鉴啊，微臣费尽心血替贵妃娘娘调养身体，这一个冬天过去，贵妃娘娘的底子确确实实是比以前好上许多了。可这病来得古怪，微臣也是防不胜防啊！”

“古怪？什么古怪？”琅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言语中的重要字词，正色厉声道，“齐太医，你把话说清楚了。”

“回皇上、皇后娘娘话，微臣适才为贵妃把脉，脉象虚弱无力、滞涩缓慢，细观下觉出内有津血不足、邪热鼓动之象，应是由某种性寒毒物引发的急症。”齐鲁沉吟片刻，转向立在一旁的茉心，“敢问茉心姑娘，这几日贵妃娘娘都服用了哪些食物和汤药？可曾接触过什么特别的物什？”

茉心含泪道：“自从前两日贵妃主子身上便不大舒服，喝的汤药用的膳食全是按着太医们的医嘱来的，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她低头仔细想了想，又道，“至于什么特别的物件……除了皇后娘娘着人送来的一件求子符囊，别的再没有了。”

琅嬅脸色遽变，惊疑道：“本宫何时着人送了这样的物件来？”

“前两日茹心姐姐亲自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特意为我们主儿从宫外求来的符囊，于求子一事上最是灵验。我们主儿听了喜欢，便将那符囊白日戴着，夜间枕着，这两日都不曾离身。”茉心说着也渐渐觉出些不对，“皇后娘娘的意思，这个符囊并非您送来的？”

琅嬅眼皮一跳，心内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转脸望着皇帝，一口否定道：“皇上，臣妾不曾送过这样的不明物件给贵妃，望皇上明鉴。”

“皇后别着急，且让齐鲁看看这符囊是否有异样，再作定论。”相比琅嬅，皇帝倒很平静，只是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茉心忙进里间将那符囊拿了出来，齐鲁用银剪剪开符囊，发现里头盛着一张画着诡异符号的白纸，还有一堆散发着浓烈香气的香料。那香气迎面扑来，不需细细分辨，齐鲁已然明了，不禁矍然变色。

皇帝见他脸色不对，心中也不免起疑：“怎么？这香料有什么不妥吗？”

“回皇上话，此香料乃由一种名为零陵香的草木制成。《嘉祐本草》中说零陵香味辛，温，微毒。多用则壅关节，涩荣卫，令血脉不行。贵妃娘娘本是气虚血瘀之症，加之这两日风寒发作，体质孱弱，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毒物摧残！”齐鲁皱起眉头，神色沉重道。

此言一出，琅嬅心中惊震如山崩石裂，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干涩而青白的唇不受控地颤抖着：“零陵香？零陵香？那是什么东西？本宫从未听说过……”她极力地压制住心底深处的恐惧，却不知她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再多的掩饰也只是更添了几分心虚之色。

皇帝何曾见过她这般异样神色，心下思疑越发深重，当下唤过李玉道：“去传茹心来，今日之事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随后又向琅嬅温和关怀道，“皇后面色这般不好，可是身子不适么？正好齐鲁在，让他给你瞧瞧。”

琅嬅的脸色还未缓过来，素心见状不妙忙上前为自家主子遮掩道：“皇上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大病初愈，加之这些日子操持宫务劳心费神，是而脸色不大好呢。”

齐鲁何等精明，听了这话便连声附和道：“是啊是啊，微臣观皇后娘娘面色想来也是因挂心事务所致。皇后娘娘纵然忧国奉公、不辞辛劳，也当保重凤体才是。”

琅嬅闻言牵一牵唇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是吗，那看来本宫是该好好保养身子了。”

正说话间，李玉已经带了茹心过来。

茹心似乎已经提前预料到此次传召，面对座上神色各异的帝后，显得十分平静，没有丝毫惶恐不安之色，如常般行礼问安：“皇上万福，皇后娘娘万福。”

皇帝微睐双目，深沉目光凌厉扫过她的面庞：“看你这般镇静，想是知道自己因何被传召了。”

茹心双目如同一潭死水，无一丝涟漪波澜，坦然承受来自皇帝的审视，默了片刻，她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是，皇上圣明，这求子符囊确实是奴婢送来给贵妃的。”

皇帝目光一凛，眼底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般锥向她：“那么，这符囊中的香料，你亦心知肚明了？”

“是。”茹心简短作答后，突然侧过身向琅嬅重重磕了三个头，“皇后娘娘，自奴婢服侍您至今已有十个年头了。这十年来，您待奴婢恩重如山，可恨奴婢一时糊涂油蒙了心，犯下了这样的滔天大罪。奴婢自知罪不容诛，不能再分辨什么，更不敢拖累玷污了皇后娘娘声誉。只请皇后娘娘念在往日主仆情分上，替奴婢照拂家人一二。若得如此，奴婢死也安心了！”

听她认下罪责后又快速撇清自己，琅嬅的面色由青转白，却也未能好看到哪里去。她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茹心，痛心疾首道：“你……你何至于此啊！本宫素日里如何谆谆教诲于你，如今你怎就犯下这般害人性命、谋逆犯上的大罪？！”

“皇后说错了，茹心不过一小小宫女，若非受人指使，她怎敢毒害贵妃？”皇帝的口吻淡淡的，如风雨来临前凝聚于上空的乌云飘渺，隐隐透出几分沉重的阴晦，“说罢，是谁指使你？”

茹心咬了咬唇，梗着脖子硬声道：“无人指使。”

皇帝不怒反笑：“好啊，好一个拿钱办事的忠仆。你可知戕害妃嫔、谋逆不轨是何罪名？”有冰冷而阴森的笑意慢慢沁到了他的眼底，“这罪可是要你的家人、你的族人甚至是你的近邻亲友一起承担的！朕劝你想好了再回话。”

茹心浑身一颤，最终还是抵受不住来自天子的威压和胁迫，瘫倒在地，有气无力道：“皇上、皇上恕罪，是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这才叫有心人利用了。可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奴婢的阿玛病重，需要银子延医问药，奴婢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若非如此奴婢的阿玛就活不成了……”她越说越伤心，呜咽哀泣声透出几许凄凉和心酸之感。

琅嬅听得心下亦不忍，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你家中困难为何不与本宫说？难道本宫会不帮你？！”

“皇后娘娘克己节俭，平日里连自己的吃穿用度尚要减半，这些奴婢都看在眼里，又怎好再向娘娘伸手要钱。”茹心哀声诉道，“若向娘娘求恳恩典，一回两回也罢了，若是多了，不待娘娘厌烦，奴婢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罢了、罢了！如今走上这条不归路，也是奴婢的命罢了！”说着掩面恸哭出声。

“朕没空听你怨天尤人，你只消供出幕后黑手，朕可以看在你侍父至孝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皇帝捏了捏眉心，显然不耐烦，“当然，你要想尽忠也不是不行，朕会给你和你阿玛留个全尸，在一处好生埋了，也算全了你们父女情分。忠孝难两全，你自个儿选罢。”

茹心闻言身形一顿，立时止住了哭声，她微微一怔，片刻后才回过神，应是心下已有了决断。

她缓缓转过身，将目光落在了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