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

但凡高手，都会有那么点高手的气度，要么爱面子，要么放不下身段，像拉人垫背这种事情，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一般是做不出来的，因为他们还想要脸面，也只有无歙这种连《玄冥册》残卷都能读着玩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怪凌磊会在后面气得跳脚，恙祁也彻底无语。

无歙带着他一路下山，直接穿过何明镇，来到他们最初进镇的郊外驿站处，这里有个稀稀落落的小树林，尚算得上空旷。

他将恙祁放了下来。

恙祁拱手道：“多谢。”

他跟凌磊交手，受了点伤，全身气血凝滞，现在过了许久，方才感觉暖意慢慢回来，手脚有了知觉。

无歙却毫不客气哂笑：“所以你上了一趟昆山到底有何意义？不过是证实了当日我说过的话，利益面前，人心一文不值。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为了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将你出卖，为了宗主之位，可以任你落下山崖而不闻不问，恙醉自诩正道宗门，光明磊落，教出来的弟子却堪比我魔门作风，果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当然知道恙祁落崖之后，昆山的人也陆续在外头寻找过，只不过那时候恙祁已经被他救回去，那些人自然扑了个空，但无歙没有必要帮那些人说好话，他更乐意看见恙祁就此灰心丧气，从一个容易心软的落魄宗主变成一个对天下人满腹仇恨的人。

但恙祁没有接话茬，他寻摸了旁边一块大石头慢慢坐下来。

凌磊性情有点偏执，功利心强，凡事都要做到最好，自小就是这样，若不是在昆山，说不定他今日又是一个无歙，但他这些年对昆山也的的确确全心全意，毫无藏私，师兄弟们手足友爱，再铁石心肠都能给捂热了，更何况凌磊毕竟不是无歙，是以在那之前，别说恙祁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只怕师父恙醉再生，也不会想得到。

他让自己在与吴乘月的交手中落败，众目睽睽输给突厥人，身败名裂，凌磊顺理成章就成了接任者，没有人会认为他不够资格，还能一劳永逸，即便恙祁还活着，自己也没脸要求继续当回宗主。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但结合凌磊当时信誓旦旦，言辞激动地说自己有苦衷，说自己是为了昆山能凌驾于天下其它宗门之上的话，事情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假如凌磊所说的苦衷是真，个中另有因由，那么他所指的，就绝对不仅仅是跟吴乘月暗中勾结，设计恙祁落崖的事情了。

他必然还在其它更重要的大事上，与突厥人合作。

恙祁蹙着眉头，只觉脑袋像针刺一般密密麻麻痛，百思不得其解。

自晋朝南迁，五胡乱华，这些年虽然各国政权更迭频繁，但像周、齐这样胡风极为浓郁的国家政权，因为沿袭汉制，逐渐汉化，要说统一天下，勉强也还能令人接受，但像突厥王庭这样至今依旧在草原上放牧吃草，不时入侵中原的野蛮民族，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明主。

突厥人反复无常，残暴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若没有天大的好处，凌磊必然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么对方所筹谋的，究竟是什么，突厥人到底能许给他，又或者说给昆山带来什么好处？

这些事情，恙祁没法拿出来跟无歙讨论。

就算两人如今渊源甚深，但也谈不上朋友，无歙喜怒无常，正邪不定，更不可能与他交浅言深。

恙祁只能自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

只是无论怎么琢磨，都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总想不到最关键的那一点上。

无歙忽然道：“歇息够了没？”

恙祁茫然抬头，因为还在想别的事情，表情有点无辜和心不在焉。

无歙：“歇息够了就来打一场。”

恙祁：“……”

他苦笑：“无宗主，我怎么打得过你，上回你不是已经试过了么？”

无歙奇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要带你走？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我若是要《玄冥册》残卷，直接去昆山找就行了，何必还带上你这个累赘？你现在身负一册《玄冥册》残卷，武功恢复只是迟早的事，这份机缘却不一定人人都有，我早想借由一个精通《玄冥册》的人来研究陶弘景这套武功，又不可能自己跟自己打，也不可能找吴秃驴来练手，你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恙祁嘴角抽搐，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才道：“我现在功力仅剩三成，方才与凌磊交手，又受了伤，此时恐怕力有不逮。”

无歙：“所以我才大慈悲放任你坐在这里休息了片刻。”

恙祁无奈：“我现在忽然觉得被强留在昆山也不是一个很坏的选择了。”

无歙：“你现在恢复了记忆，也就是说从前所学的那部分《玄冥册》也能记了起来。”

恙祁想了想，老老实实点头：“的确是这样。”

从这一点上来说，虽然无歙的动机并不纯良，还屡屡存了利用和看好戏的心思，但自己还是应该多谢他。

恙祁：“自从离开别庄之后，我就未曾好好谢过无宗主，若不是你，只怕我现在已经成了一缕亡魂了。”

无歙：“你应该谢的是你体内的玄冥册真气，若没有它，我也懒得救你。”

恙祁苦中作乐：“……好的，我会去给父亲上一炷香的，感谢他老人家将玄冥册传给了我。”

无歙：“我与凌磊交手的时候，并未现他体内有朱阳策的真气，想必恙醉只将其传给你一人。”

恙祁点点头：“不错，当日父亲只将游魂卷传与我一人，只命我口头记诵，不准我抄录下来，外人都说昆山藏了一卷玄冥策，但我至今不知那一卷玄冥策是否还在昆山。”

无歙觉得很有意思：“恙醉难道不希望昆山代代传承，底下弟子个个出息吗，为何会只将游魂卷传于你？”

恙祁缓缓道：“此事我从前也曾问过师尊，他并未作答。师尊与陶真人生前乃是故友，听说陶真人完成《玄冥册》之后，曾萌生后悔之意，觉得此书一出，又会引来天下人无尽争夺，平生多少杀孽，所以我想，师尊兴许多少出于这样的心思，才既希望故人的毕生心血能够流传后世，又不希望流传得太广，让世人争相抢夺厮杀，方才会做出这样矛盾的决定罢。”

无歙嗤之以鼻：“妇人之仁！在这件事上，恙醉是这样，当日不将应何估赶尽杀绝，以致于给后人留下隐患，又是这样！难不成让我杀！枉他武功盖世，心思却与优柔寡断的妇人无二，既是这样，他又何必让昆山弟子练什么武功，直接将昆山改为普通道观岂非更好？天下无兵，从自己做起。”

这番话辛辣刺骨，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恙祁与其师有相同之处，那就是一颗仁心，和处处为他人着想的温柔，但他与恙祁也有不同之处，这些日子出门在外，眼见民生凋敝，百姓疾苦，天下门阀势力，悉数卷入棋局，他的想法已经渐渐生改变，现昆山身处红尘之内，不可能安然脱，置身事外，迟早必然也要入局。

只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对昆山做出什么改变，凌磊已经等不及取而代之，将昆山彻底带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他微微垂，陷入沉思。

那边无歙无声无息，毫无预警，手指已经点了过来。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恙祁还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今日这一场，非得打到对方满意尽兴了为止，否则死了也是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