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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绊无根(一)

采芹卷

  羁绊无影无踪,藤蔓一斩就断。

——《羁绊无根》

  昭阳公主府,大堂。

  一派雍容华贵的晋国太后吕正坐于大堂正中主位,缓缓接过宫婢递过来的茶,正待啜饮。

  远处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接着便见一紫色身影款款而来,姬蘅身着缎丝紫色素金曲裾深衣,腰带环佩叮当不绝于耳,长发披肩,簪发简单,依眼望去,尤显典雅大方。

  “祖母安好!”姬蘅跪拜行礼,深埋着脸,瞧不清表情。

  吕太后并未叫她起身,也未开口,似无牵绕,一派从容饮茶,茶香四溢,烟雾萦绕叫雅厅内方燃起的木兰香都淡了几分。

  这茶是晋国本土的茶,原有安神的功效,凡人皆称一句忘佛茶,与最优等的那类茶品不同,如这忘佛茶这般仙品,就是价值千金也难以选购,而在晋国王室常做礼尚往来物,凡下至上,尤爱此茶。

  吕太后这湘品茶品得极是滋味,奈何姬蘅跪拜许久,头埋得极深,却不知她此刻如何作想。

  不过这般场景,从前也常发生,不过从前日子向来对她给予厚望的吕太后不太舍得对她苛责,饶是生气也是叫她站立原地,而不会等了这久,便叫她跪着,也不给任何提示,只安安静静却跌宕起伏的冰冷空气来回横撞,旁的一切亦如窒息。

  关于仕途,所谓谋心壮志与否,皆在她掌握之中,从前现在都不曾有过忐忑,她原也该觉得踏实无碍,却家国大业在吕太后一手举荐,且悉心栽培这许多年,方有些卓越成就,也让她从原本雅有才名却非嫡女嫡子的三殿下昭阳公主真正立身朝堂,安堂庙宇,蒂以立命。

  可惜,事情太顺利终归是有变故,而这一次,变故不在别人,而是自己。

  她皱了皱眉,想到了那满园的君子兰,幽光依旧,更甚莹莹,她想到了他,想到了他手持六磐的爽朗笑容。

  啪——

  姬蘅不再幻想,只从这一声杯盏坠地,散落的茶水冒着热气,桃木一般滑腻的地板上反射着隐隐微光,那微光里似乎有另一种脸,与此前从容面庞皆然不同的狠戾表情,她原本是该大吓一跳,然后跌倒在地,跪求太后原谅,可这是不可能的,至多也只是她的幻想,幻想就如幻觉一般,只是在大脑一瞬缓慢滑过,然后化为乌有。

  青玉杯盏并没有坏,这才是让她感到震惊的地方,她心中喃喃:杯子……竟然没坏?

  怎么会没有坏呢?

  只见周遭宫婢早已跪地一排,皆屏住呼吸下不敢说话。

  “娘娘息怒……”却见一宦官模样打扮的矮小男子缓缓拾起茶盏,谄媚二字用于他那张狡诈似狐狸一般的苍老面庞正合适不过,他反复斟酌那青玉杯盏,又微微一笑,一脸温和地看向姬蘅,“公主这茶盏倒是不错,旁的玉品的物件只要是落地,便是粉身碎骨,等同于废了,就像是人,从高处坠地,不死也要害去半条命,殿下这茶盏却是与众不同的。”

  姬蘅依旧埋头。

  吕太后却缓缓站起身来,语气威严道:“东人,你告诉我,如今是几月了?”

  “娘娘,十一月了,天渐凉了。”东人拿起茶盏,缓缓将茶盏递与近旁一眉清目秀丫鬟手中,又轻轻摇头,道,“不对,倒也没那么凉。”

  吕太后微微一笑。

  “是啊,还不够凉,人心总有温度,喜欢给旁的人留后路,人心的温度也有私欲,私欲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可……”她顿了顿,看向姬蘅,“烈火烧过了,也是会自焚的。”

  “你不是草,做不到春风吹又生。”吕太后面无表情,东人从侍女手中接过新的茶盏,垂头递与太后,“你就那么放他走了?”

  姬蘅跪于堂下,不置可否。

  片刻。

  吕太后轻咳一声,东人与众人示意,一同屏退。

  又是一派寂静无声。

  “我给你权利,是太相信你……”太后缓缓落座,一脸疲惫望向姬蘅,“你知道的,七国争霸,我们晋国不过是其他几个国家的筹码,人道是强晋,可这是真的吗?”吕太后语速稍快,显然是有些焦急。

  “秦国虎视眈眈,那嬴政压根就不是好惹的,你以为他同你之间的哪些个交易真就能一一履行,你只守着自己的一片土,却不怕何时被窃了国。”

  姬蘅微微一怔,明明是意料之中,可为何又意料之外。

  “祖母。”她终于抬起头来,“我不过是与他做了一场交易,这么多年我倾尽全力,从未有过任性,这一次我不过在赌……”

  “赌?”

  “赌赢了呢?”太后语带自嘲,“赢了七国也仍在我们之上,赢了我们也只是附庸,即便是有亡国的沈军市下,可又能怎么样呢?赌输了呢?”

  “孙儿还是觉得……没有那种可能。”姬蘅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吕太后长叹一气,仰头,又回头,满脸不惑。

  “你明白吗?你如今的冲动与姬焉有何区别?”

  “孙儿只想任性这一次,您不是一直都说我太聪明了,有时候我真的在想,人如果太过于清醒,太聪明,所以眼睁睁看着、甚至亲自主宰着、背叛着,慢慢失去着,最后被所以人尊敬着,这种过程究竟是不是太过明白,如果我不那么明白,或许我会自责、会悲哀、会苦恼,也会怀念,可是我就是太过清醒,我只有这一个念想……哪怕是承受天大的代价,我有安排。”

  渡株阁。

  泅夫子摇了摇头,清朗的面容浮现出一阵冷漠,“他是注定失败的。”

  董良好奇道:“为什么?”

  项秦也是一脸困惑。

  罂粟却忽然露出一个会心微笑,拍了拍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轻松道:“不这样,我们真正要找的人,又怎么会轻易露出马脚。”

  “你……你……怎么表情切换这样快!”项秦惊呼,一脸不可思议。

  罂粟弩弩嘴,做出一个略调皮表情,看了眼泅夫子,又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公子尖身上,道:“我自己觉得自己演技不错,若不是为了救她,我才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啊?”

  公子尖微微一笑,一脸释怀道:“师傅说,接下来的一切都将顺利许多。”

  “你们?”项秦有些没好气地看着那自称为师徒的泅夫子与公子尖,愈发迷茫。

  “你们什么意思?”舶来早已忍受不了这几人的故弄玄虚,原以为这一群都只是蒙在鼓里,那仙人自居的泅夫子也并非传闻中一般有本事,却想着高枕无忧,自己弄一出画本戏谑众人,却不知自己的计谋早被天外来客看透穿心。

  “你什么意思,我们就什么意思。”公子尖将采取缓缓平放于地,略带挑衅道。

  “从你对株的故事讲述中,我确实感受到了你们之间深刻的情谊,可是……那所谓的龙鳞又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再糊涂也不可能将自己的青鱼鳞与龙的鳞混为一谈吧。”公子尖慢慢走近舶来,舶来此刻却不做任何反击,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忽然平静如斯,“株却是糊涂的?”他反问道。

  “真是白痴。”罂粟语气不平。

  项秦一脸不惑看向罂粟。

  罂粟却迎着他的视线回瞪过去,项秦不知所措,忙走近罂粟,一脸赔笑道:“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呗……”

  泅夫子语气清淡:“所以你隐瞒了自己一些内容。”他看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那是株的谎言,可是你还是去做了,你拿到那片所谓龙鳞,万分轻易的拿到。”

  “可是你又为什么不作怀疑飞奔去寻,寻到片根本就是你自己鳞片时,便还是如同演戏一般去见了株,而那时的株,却真的成了一株草,失去了灵识的株,你见到他时,心中可有愧疚?”公子尖语气咄咄。

  舶来冷笑一声,道:“世人都说长生好,不老、不死,永看一朝花,花败了,我都还在,长生有什么好?”

  “株,是长生圣物。”董良等了许久,终于插上一句话。

  “是啊,他从来都我头顶的天,每当我想触碰,一接近他,便会被一种强大的灵力冲突下去,人人都道我想鱼跃龙门想疯了,却没有人知道我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是什么,旁的妖也不知晓,我这样锲而不舍的越上、落下的真正目的,当然,也包括他。株,他也不知道。”舶来追忆过去,猴脸的面庞却显得有几分异样的柔和。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执着跃龙门的,我只是需要认可,一个可笑的认可,不过一开始的认可变成了奢望,而奢望久了,变成了习惯。

  我习惯幻想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便不会被旁的妖灵嘲笑、欺辱,便真的改头换面,也不会以这般丑恶示人,我怀揣着美好愿望不懈努力,日复一日,直到他同我开言,他,竟然会说话。

  我很是吃惊,株与旁的植株却是不同,可我知晓他的不同与我也不同,我们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拼命地想要往上跃,期盼哪一天可以离他近一点,哪一天可以真正越过龙门。

  而他呢?

  株对我说:“舶来,上面的日子我虽能洞察万物,可是终究触碰不到的,你这样日日向上,而后滑下,虽然很是艰难困苦,不过却是我从未体悟的,有时候我也很羡慕你,可有那些感知,而我虽在高处,为周遭生灵提供养料,但万物不查,我在这里,似乎也并没有多大用处。”

  他这般说话,却让我心中困窘、悲哀、痛苦,甚至厌恶。

  你是高高在上的灵草仙神,于此条溪流生灵提供生机,而我终日于溪地来回渡游,却始终拌在所谓终点,似乎就是命理,我以为这就是命理。

  命理。

  我惆怅不安时,无人问津,我不知他似乎能如他所说的那样洞察万物,那么他是否也感受到了我的心境,他是否能够给予我救赎,是否能让我脱胎换骨……

  “那是你的命,不是他的。”白衣鹤仙如此说,“我就从来不信命理。”

从前我似乎在哪里听过,此刻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朋友,失去了他,我的株,我又听到了那如梵音一般的仙语。

  化为磐石的我在白衣鹤仙的引导下,终于得以见光。

  百年前是我害了他,我明明知道他在骗我,我明明知道女娲娘娘从不白给时间福报,我明明知道上神的游戏是凡间精怪灵物的一生,我明明知道他的那些同族相声是如何陨落,我明明知道他就是长生圣物,我明明还有机会拼死一搏,我明明还有机会同他告别,我明明还有机会与他说一句感谢……

  可我却还是自私了,我妒忌他,在爱他的同时,也希望他消失。

  最后他消失了,我心中空捞捞。

  “我的命。”我眼含泪水,我真的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的族民死了,你救不了,也与你无关,可株却没有死,他只是被关起来了,我们要放他出来,可那方式很残忍,对于妖物来说损耗功德,下一世或许再做不成妖,也许也没有下一世了,如果这样的话,你还愿意救他吗?”

  “我愿意。”白衣鹤仙依旧朦朦胧胧,可是这一次我越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就像一张白纸,似乎画什么都很合适,不过须得是俊朗的、美的,否则他便不是他了。

  我的故事里,从来就没有澹澹仙子,我只记得,株同我说起:从前也有一个人,似风一样轻巧,她对我说,我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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