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三）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

　　水漫杏花之上，有一株言：生死，乃之为长生。

　　“我们不甘心如此苟活，不甘心原本给予的机会被收回，不甘心又重新变成普普通通的植物，所以我们抗战、反对，而后灭亡，最后只剩我一个，我做不了太多，却可以凭靠如澜帮衬建立了渡株阁，以我个人的身份去圆那些无缘无辜承受了天罚的株。”

　　株哽咽看天，可这里终究是梦境，黄粱一梦也是梦，南柯一梦亦是梦，渡株一梦还是梦，饶是在多，终究是梦。

　　咚芜大会。

　　祭祀台。

　　“你以为北禹不该死吗？若不是他，那痴心老道一心只想长生，纵使已然得了百年修为，何故还要长生，长生真的那般重要么？他的命是命，株就不是？我亦不是？”舶来咆哮着指着轮台下方的黑衣男子，那人骨相凌厉，只看身姿形态，便知是极瘦削的，不过脸上布了方像面具，辩不清是问何人。

　　“他是北禹？”公子尖一脸诧异，微微一顿，又道，“还是东禹？”

　　舶来突然仰天长啸，确实极悲哀的语气：“都是——”他闭了闭眼，又道，“也都不是……从来百年终，凡人鲜有百年寿，而这般偷窃名簿的小人，靠着以爱为名的痴望来哄骗神明，神明却察，察而无视，是何道理？无非是命运使然，讲究一个规律道论，因这天理，人与兽与精怪，必遵循，神仙不饶，我等精怪又何处之……”

　　“所以北禹就是东禹，他活了百年之久。”公子尖面色凝重，“他为了长生害了株，而这一切还是与澹澹有关？便是澹澹仙子与那北禹有关，我曾听闻北禹与一人有关，那是个凡人，难道是因那人故而他才得已延寿百年？”

　　舶来露出诧异表情，微微一愣，笑了笑，道：“那斯却是如此得了机缘，而我所说的以爱为名的痴狂，是因他的自私，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亦是，他亦是，你亦是。”

　　“他……”

　　“没有……”舶来打断道，似乎料到他要说什么，语气冷漠道，“他没有杀他，他为了不杀他，所以害了株，等到我反应过来时，我才发现，株已经变成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再没有回应，再听不到株的声音，直到那时，我才真的意识到，我失去了株。”

　　舶来语气哽咽，悲哀愈深。

　　“那这渡株阁如何到你手里来了？”泅夫子率众人不紧不慢从远天一方行来，只见此刻天色愈暗，清明不在，红霞散去，余下灰暗与零星萤火扑簌迷离，而泅夫子白衣翩飞，一派境外飞仙。

　　放眼望去，红衣罂粟英气逼人，冷漠的脸上浮现出几抹担忧，却见她眼神直指祭台之上那素衣薄衫，面色苍白的采芹，那模样亦如此前梦境一般，朱唇烈焰，白莲如斯，叫人心惊。

　　“那是……女士子？”董良更是惊讶不已，也将目光灼灼看向那蹚睡在祭台上首的采芹。

　　“她怎么又这样了！”项秦也是一脸担心。

　　泅夫子却与公子尖交换眼神，心中百感交集，话说他与如澜茶楼一叙，话长叹息听了个故事，那鱼妖与株的故事，他原以为故事只是故事，且是区区精怪的故事，却不想这故事牵连的哪里只是精怪，人、仙、神、妖接踵而至，最要紧的还是株的来历。

　　女娲有言：长生圣物株，吾与神龙赌约无期，百年千年，鱼跃龙门，万物养息，长生有道，有灵犀，万物有灵，有生息，故而取株为万株遭气，替人接物，于往生莱芜，化灵有识焉。株生，而物存，株灭，而物灭。

　　泅夫子心中已有思忖，却不好如何与他动手，他自是知晓自己盖世仙法，若要叫此作孽违祸一方的小妖简单殒命，而不分青红皂白，且不是亵渎了他泰山府君的威名，虽也无甚大名，不过他素来有颗七窍琉璃玲珑心，最是看不得生灵陨灭，无始无终，故而，便又心生一计。

　　“渡株阁莫非是如澜给你的？”泅夫子语气平淡。

　　舶来见那几人已然窥破自己设计的机关暗门，竟从板下开的阶梯听到了下层背面，说来也奇，那地道本不算地道，也非他所设计，而自他往来渡株阁便寻见此处，而此梯不凡，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曲曲折折通往渡株阁背面，那背面竹林掩映，一派绿意盎然，却无人知晓竹林以外竟有一面天祭台，寻着日头西行，天色渐晚，晚霞与黑夜交融，直至星光点点。

　　舶来想了想，知晓自己断不是上仙对手，无可奈何，只好道：“不错。”

　　“如澜？”公子尖一茫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忙道，“他可有鹤？”

　　“鹤？”这次换泅夫子不解，他撇了眼舶来，又撇了眼公子尖，最后将目光转移到躺着的采芹身上，嘴里呢喃道，“是啊，采芹从前也遇鹤，长烟也说遇到了驾鹤白衣仙人……如今，难道那道人毅然是有鹤的？不曾见如澜有鹤啊……”

　　“我想不……”还未等泅夫子开口否定，却听舶来平静道：“是，他有鹤。”

　　设下其他人皆是一脸困惑。

　　五百年前。

　　我失去了我最珍贵的朋友。

　　他叫株，是一棵长生草。像他这般的长生草原有很多，可我初见他时，他就是孤零零的一棵，他旁边却有许多草不假，可那些仙草又怎么算仙草，空有灵体，却没有意识，这又怎么可能算呢？

　　我不察此，也从不在乎。

　　后来，株不在了。

　　我想，他大概也同生长在他身旁的那一棵又一棵的小草一般，失去了灵识与魂体，最后只作为一株植物存活于世，就像凡人失去了灵魂，最后只余一具尸体，不过这具尸体不会腐烂，更古不变却无声无息。

　　我哭喊着责怪自己的无知与疏忽，我醒来时只身躺在河流之间，乱石堆叠着，身旁的溪水不住流淌，我感受到他的温度，却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我环顾四周，只见四周就是原本的四周，四时之物已不见，山花烂漫终成黄粱一梦。

　　一切都消失了，物还在，灵却不存，我大声吼叫，我叫着那些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欺负过我的、冷眼旁观过我的、欢快的、轻松的……生存在林间万物生灵，一瞬息全没了。

　　他，当然也不在了。

　　我回忆起这一切之前，又回忆起这一切之后，我哭泣、悲哀、怒吼、又哭泣、又悲哀、又怒吼，最后归于平静。

　　届时的我终化为一座磐石，成鱼状，一动不动，青苔爬上了我的眼，我的喉，我的肚肠，最后我真的成了磐石。

　　时不知何机，百年之久后，一白衣仙人出现在我身前，他驾鹤而来，如清风明月，我却瞧不见，因我眼中长满了苔、树、乱草。

　　那仙人化石点，一撇一捺只把我从烂泥松土中拽出，届时的我，已是遍体鳞伤，也如从前的株一般失去生息与灵识。

　　我。

　　不再是我。

　　我原以为跃龙门才是我一生所愿，可如今想来，没有他，或许我跃过一次便再不想跃第二次，是以，他才是我的动力，没有株，何有舶来。

　　“时候到了。”这是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即便是听到了听得再清楚不过，对于我来说，也如没听到一般，失去灵魂的物件又哪里会在乎这许多。

　　“株。”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我抬头，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我知晓这般俊朗美颜，必定不是凡人，也非精怪，我瞧他身旁那白鹤桀骜，惦着脚，向我张望。

　　“株。”我看着他，心中有了一丝希望。

　　“我可以帮你。”他微微一笑，却是叫化石百年的我如沐春风，有光从草垛里透过来，明媚的眼光照亮了他的白衣一角，随后他移了一步，归于平静。

　　他没有同我说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叫渡株阁，朱漆牌匾上提笔的三字闪闪发光，灼灼迷了我起灰百年的眼，更迷离了。

　　“这里是渡株阁，是帮他的地方。”

　　“株……渡株……”我结巴着说出这百年来难得的几个字，我的眼中顿时盈满泪水。

　　“走吧。”

　　他领我入内，届时人烟旺盛，渡株阁门里门外都是香客，那些流动的虔诚百姓，不知是祈福还是还愿的，皆要朝内跪拜叩头，更令我诧异的是，来往的所有人，都要滴一滴血于香案之上漂浮着的那棵灵株草。

　　我见到那株草，便什么都明了了，那草，便是株。

　　可我想不通他们为何要将自己的血滴在株的身上，株原是吸收天地精华的灵草，缘何要喂他血。

　　我一脸诧异看向白衣鹤仙。

　　鹤仙屹立当前，也划破手指，准备朝株滴血，可叫我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又发生了，他的手裂开一条红色的口，而不到一瞬那红色的口便不见了，想来是自动恢复了。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鹤仙，我知晓神仙与精怪不同，可如此看来，实在是太神奇了。

　　“你信我吗？”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心中想着：只好能救株，我什么都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