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一）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

　　采芹梦境。

　　那个人走得好快。

　　他是谁？

　　采芹缓缓睁开眼睛，一整缤纷绿韵浮现眼帘，只见群山环抱之下，藤蔓与各色知名或不知名的植物相互摇曳碰撞，宛若银河天边的夜间小精灵，林蕴花木间也存在如这些幽绿生物一般活泼可爱的生息。

　　他们长于林夕，吸收天地万物之精华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形成具有鲜明意识的灵物株。

　　株，是他们共同的名字，他们拥有人类无法想象的感知力，也同样是一位药，众人追逐千百年化土为朽而魂不散，实乃最执念的长生。

　　世人嫌少知得株则得长生，而株为灵物，灵物世间千千万万，而无有确定形骸，故而无人真正能寻到它。

　　女娲娘娘塑泥造人，以其皿化物、灵，前有神、仙，后有妖、鬼，而后是人、兽。为天地间得身立地之规章，而规章不可改，神旨天罚亦然。

　　采芹瞧那一簇又一簇形色各异的萤绿幽草，心中顿觉惊讶又欣喜，因这些草木生得极为秀丽，是以草木本身的绿肢嫩叶，虽是绿色，却又各有层次，相互推诿，平分春色，忽而感觉满园朝气，竟也不觉精怪可怖焉。

　　那些个精怪瞧着眼前青衣女子竟无半分扭捏局促，反而有些热情地拔地而起，欢悦快活朝她奔跳而来。

　　采芹只觉猝不及防，忙朝后退了一步，大叫“啊——”

　　冷不跌差点摔了一激灵，好在后方有一敏捷身影将她扶住。

　　采芹有些惶然转头一看，确实张极为俊秀的陌生男子，未有似曾相识之感，只觉是那般陌生，他虽手附在她后肩之上，却丝毫感受不到手指温度，如履薄冰，叫人不禁一颤。

　　采芹忙站定，便看看后方男子目光淡漠，又瞧那些植物欣喜若狂，却不知如何做选，只微微眼神游移。

　　那男子确是不疾不徐，采芹不敢多看，只觉此人绝非凡类，又想到眼前一蹦一跳的绿色植物，脑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又回想自己因何在此异界，对比此前与那舶来道人言语交锋之时，便听他说所谓大事，心下只觉头脑发胀。

　　不由感慨：澹澹仙子……又是你！

　　“澹澹仙子？”

　　还未等她发愁完毕，却听得身后男子声音清冷，便忙转身一望，方才看清他的整个装束打扮，却见素衣素面美得不可方物，那人的面庞不知该如何形容，说是美玉不可雕琢，说是羊脂更盛千分，说是玲珑剔透琉璃心全不为过，总之，是张美极了的脸；身材挺拔全不显弱质纤纤，只觉此人如一拢白玉温润如斯，又觉清酒一般沁人心脾，叫人为他沉醉云云，可又有一种如坠云端，摇摇晃晃间恍惚游移不定的飘渺虚无之气，如海上樊歌，可遇不可求，如雾里看花，迷蒙朵以。

　　采芹看得入神，心中却无比平静，以至于头脑一阵空白，似乎时间停滞，她不禁嗔：可……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认识我？而我却对他毫无印象，他是谁呢？

　　忙又摇摇头：不。我不是她，我不认识他。

　　“澹澹仙子……”那人已然离她咫尺，依旧不疾不徐道，“你怎么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那人如冰蚕吐丝一般沁人好看的美眸，又转向眼前这些幽绿的植物，那植物的状态似乎也从欣喜变得惊讶担忧，采芹更加游移不定，不过此刻却没有旁的选择，孤身一人又到了所谓澹澹过去做过的某件记忆之中，她虽百般不愿，可也总不能背离这具躯壳所具备的天然能力，或许自己从前便就是澹澹，所谓因果报应，是以，前生那倒霉作死的澹澹仙子如何莽撞顽劣闯下的祸，便都要应在今生重启的她身上去，无奈归无奈，可进程需得推进是也不是？

　　“你们是谁？”采芹直截了当，“我做了个梦，好多事情都忘记了，我……”又拍了拍自己略显凌乱的头发，故意压低声线道：“是也忘却了你们……我想了半天，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心中也觉奇怪，原也有过如此相当的记忆，不过是看着澹澹那些已然发生过的事情再重新上演一遍，而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想不起眼前的人，更不知晓这些不明所以的植物，原何这些能够将自己从泥地里抽生出来的各色植物是如此喜怒哀乐喜行于色。她与她不同，终归是两个人。所以这一次她只好假做是她，也为自己脱离困境择一个生路。

　　“你……当真不记得了？”那植物行列中蹦跳出一株细碎微小一株，那株小草莹绿如斯，却散发着超出其他草本的微光，叫她又有些吃惊，毕竟在她的记忆中，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存在。

　　采芹忙问：“你是何物？”

　　却没有退步，而是走上前去，朝着那莹绿发光的植物微微一笑，道：“我虽忘记许多，不会记忆重拾，若我们再认识一番，也是好的。”说罢，却见那些个植物又开始摇曳生姿，却听不得旁的言语，心中惊异，不自觉道，“咦……怪哉，如何他们不能开口，而要如此左右摇摆忸怩不定？”

　　身后传来那男子清冷声音：“我是如澜，如你所见，方才与你说话的是株，而眼前一片如此物般也是株，不过株中只有他一个可以开口说话，洞察千秋，自然。也只有他能真正让人长生。”

　　“长生？”

　　她也曾听过长生，世间凡人人人都想长生，离得近些，如长烟者，重情执念而为长生，这便是一个理，一个最终两人相伴终生不死不灭的最好结果，若得长生，如何不就是解决了疑难杂症了呢？

　　古往今来论长生者无数，练长生者无尽，而长生者无一，故而她进一听株能让人长生，心下震惊不已。

　　见那二位却平平淡淡，似乎心中未有片刻涟漪，忙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株发出糯糯的声音，如稚嫩孩童般空灵，有些不可思议：“你真的忘了？”

　　“我……”采芹犹豫，不由得心虚道，“看来……是想不起来了。”

　　忙又转身去看那自称如澜的男子，只见那人神色冷厉，看不出片点轻松，言语却与神态全然不同，而神态以外的冷厉却也与冷厉一词联系不上，究竟当如何描述呢？

　　采芹左思右想，只得出如此结论：相由心生，如澜是也。

　　“你们的相遇啊……说来又是话长……”

　　昨日午间。

　　咚芜大会，茶楼。

　　“可株为何要撒谎骗他呢？又怎么会突然没有灵识，而变成一颗普普通通却散发莹绿的绿植？”泅夫子轻扣桌角，俨然是气了兴致，“他本是千百年来修为颇深的灵物，介于妖之上，仙之下，却已然是超脱的存在，那般皑皑千年都过去了，又怎么可能突然失去灵识，化为普通灵草？”

“府君说的不错，我原也不解得很，可终究是有些缘故的。”

“如何？”泅夫子双手托腮，似从未见过的认真。

“府君很感兴趣？”

“不错。”泅夫子有些不满道，“如澜仙君可别卖关子了，轮你这般说的，五百年前栗芜也遇到过，不过我失去他下落许久了，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可好……”言语中有些失落。

“我也许久不曾见过他。”

泅夫子抬头看他，却看不到他眼中的任何波澜，如一缕幽思，当断不断一半惹人深思不跌。

“那么……此事可又与澹澹仙子有关？”

如澜仙君露出吃惊神色，俊美面庞不惊莞尔；“府君不愧是府君，总归让你料对了，正与澹澹仙子有关。”

“那株呢？他同澹澹仙子有何瓜葛？”

　　“株吗？他啊……”如澜长叹一声，似乎是一缕断弦的丝又重新联结，只听得他幽幽道来，“或许是活的时间太长了，如佛陀般，生了太多慈悲心，遇到凡间不平不白之事，总归想帮上一帮、救上一救，所以面对舶来那样愚蠢至极、孜孜不倦的小妖，觉得可怜，心下发了慈悲，便一出手顺便成全了……”

“你是说舶来？”泅夫子思忖，试探道。

“舶来又何尝不是，株又何尝不是，那殃及的池鱼又何尝不是，而这一切又仅仅来自于另一个人的私欲，一个欲想长生的败类。”

　　泅夫子却是听得一脸疑云。

　　如澜放眼望天，晴日即将退却，午时不再，这个故事得讲快些了。

　　他摇了摇头，思绪回到了遥远的百年前。

　　“你这株植物真是有趣，为何生在这崖壁之上，我听说这里原是作龙门入口的……”澹澹双手叉腰，饶有兴趣地低头瞧那摇摆不定的绿植，幽绿植株发出莹莹绿光，叫人觉得鬼魅又美，不得不多停留些视线于那惹人植株上，“哦……对了，我听河边的小妖说，这里有一条怪鱼，兜兜转转百年来，只为了跃过这所谓龙门，而这龙门原是女娲娘娘不知何时……”她想了想，又朝瀑布悬崖一下望去，看不见尽头，望不到终点，脸上浮现出难色，叹息道：“或许天地雄黄至初时便有了的，不过那鱼妖才百年修为，如何还如此执着，作鱼、作龙真的就那么重要，真的有那般不同？”

　　澹澹心中不解，只觉百年精怪因玩乐嬉戏人间，更甚者感受生活，反正他们的生命是无尽的，即便是有尽，那更因该多加体验才是，又何必去跃龙门，瞧这万丈深渊！

　　妖与神仙自然不同，神仙伤了败了还能复原，亦无痛无痕，这妖怪可便不同了，妖怪有血族遗传，厉害的传厉害的，卑鄙的传卑鄙的，就如凡间的王室传承一般，富更富，穷更穷，血统高于一切，同样也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穷人想要变富，底层想要进入上层，如何可以呢？万物规则有章，有制衡，也有限定，是以不可能一直都如此风平浪静，打破他的等便是凡界对天界的供奉，神仙全为等，而凡人皆为不等，故而身份、地位、财富、修为、生死，无论人、亦或是妖，水往高处走，自然需要途径。凡人有品行审查，有学问支撑者可平步青云；凡人有本领不凡者，天资聪颖者，自有伯乐千里来寻；凡人有亲眷模样性子良好者，在位者为之色变，无论男女，皆如鱼得水。方法者众，却不一一详细道来，唯愿诸君多思。

　　故而如那鱼妖这般锲而不舍修行百年的妖怪，是否又是先天盛及的家族血统，又或许他自底层而起，亦或是得了机遇，饶是如此，痛定思痛，为何非要给自己找罪受呢？

　　澹澹心中不解，语气中也略有疑惑，而这疑惑听在株的耳朵里便就是讥讽。

　　也怪她六识胜过旁人，对于审时度势一窍不通，更适于张扬表现出心中所想，若有夸张，是或不是，说直截了当，便是无法合理控制表情，总想着夸张些，像是缺心眼，先天便存在的毛病，不过对于澹澹来说，这或许也伊佛光普照下所谓芸芸众生扰，无底洞有多深，她自己都不知晓。

　　“你不能这样说他！”株终于难耐不住，张口说话。

　　澹澹初见心中惊讶，随后又是惊喜，蹲下身来，认真同株道：“原来你听得到我说话，还能开口！我就说为何总觉得你同我一样有着同类的气息呢！”

　　见她如此模样，株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洋装镇定，道：“那鱼妖有自己的选择和追求，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托身世间，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天定的身份，舶来想改命，本该受到尊重，为何就成了你们眼中的笑柄！”言辞强烈，叫人心生叹服。

　　澹澹有些傻眼，忙慌乱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不尊重他，也不把他当笑柄的！”

　　那株绿植似换了个姿态，如背对着她，不理人一般桀骜。

　　“我只是觉得好奇，为何这人如此执着。”澹澹语气谄媚道，“我觉得你方才说的很有道理，比旁的人都有道理，所以我相信那鱼妖……不……是叫舶来吗？舶来，想必他也一定是个极好的。”

　　听他如此说，株才缓和些，语气稍低问她：“你打哪来？”

　　株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如丝蚊般嗡嗡作响，想必是不会被她听下去的，又或者她听到了却听不清楚，谁知她听觉如此敏捷，忙一口气答应道：“天上。”

　　澹澹语气温和道：“我是从天上来的，名唤澹澹，仙天众仙皆叫我澹澹仙子，我也方问世不久，同你这般形骸数年，日日滋补于佛光普照，于西方极乐问禅听经，有了些门路，故而也便化得仙身，我瞧你同我一般……不过……”她稍显犹豫，不解捂鼻，道，“你是活的，原本就是有生命的植株，可我却是一方物化成的……”

　　株却似乎理所应当一般，语气毫无波澜道：“我知道你，却没见过，我不知道为何，我日日夜夜长待于此，却能通万物，明事理，我不知为何，那些记忆知识平白出现在我的脑海，而我却从没有机会踏足出去，即便是走，也只能在这龙门以上片刻徘徊。”

　　“那岂不是没有自由？”

　　“自由？”株有些惆怅道，“我原以为自由是潇洒随性，可现在却觉得这便是自由，我哪里也不用去，便知晓了山川湖泊、朝代更迭、万物得失，却只是看不到那些所谓发生过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终究是错付。”

　　“抱歉。”澹澹有些失落道，“提起了你的伤心事。”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了精神，道：“或许我可以帮你的！”

　　株摇曳身姿，似乎有些惊讶。

　　“我本就是自在散仙，佛陀叫我入世，于仙宫守候妙莲池……要五百年呢！”说罢，脸上露出哀怨表情，“虽说这五百年不算什么，可要守妙莲池实在无趣，所以我便入凡界来寻些乐子，瞧瞧有甚可打发时间的……”

　　株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澹澹。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