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二）

　　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般若心经》

　　棋玉走后，竹林只余采芹与姬焉二人，只听风吹竹叶，簌簌而下。

　　“你从一开始便想好了吧。”

　　听采芹如此说道，姬焉眼神飘忽，竟有些慌乱。

　　“你放心。”她平静道，“我没有后招，也没有能力与道家法门为敌，我只是好奇，你为何要将会面定在这里。”

　　她环视四周，语气轻松：“我听道姑说过，这里是三清观的禁地。”

　　“我方才知晓你的目的，你想复活他，是以你屠了一城人？而这一城人也是复活他的代价。”采芹微微皱眉，“我也不同你论道，我来时便知你在道门身份崇高，切不说你从前是何能力，只道现在的变化便让我匪夷所思，如今我一人同你在一处，你要取我性命，应也不是难事，毕竟一城人的性命你说取也就取了，哪里在乎我的死活，是以，如此让人愤慨的话题，我忍了许久。”

　　她似乎真的忍了许久，如今就似要倾斜而出，心中烈火翻涌，声音也逐渐凌烈：“方才我的侍女在我身旁，她大概与从前的你有些相像，都是单纯良善之人，枝开她也好，倒不必让她自寻烦恼，即便是冒着被杀的风险，我却是还是要问你一问，你乃晋国公主，却为何如此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

　　这是她酝酿许久的陈词，起初她持怀疑态度，而后她肯定了，是以她忍耐着，后来她放弃了，她看到变幻莫测的小石潭，看到眼前之人的镇定，看到她语气中的清淡无谓，似乎也看到太平城无辜百姓的惨烈，也看到了纷乱的六国烽火。

　　“我虽不懂玄学，可道理也是通的，你以为一群人的死可以救活他，而今日晨时，秦王便行色匆匆与你谈了许久，最后出来时也不复昨日爽朗，我想着，应是发生了不太妙的事情。”她顿了顿，继续道，“大约是你与秦王有约定，是以，秦王与你串通屠城便是最合理的解释。”

　　姬焉只是一怔，又摇摇头，依旧平静无波似的。

　　采芹却是难掩目中怒火，继续道：“你又为何置晋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为何同嬴政勾结，难道你便自私到如此地步，你不只是晋国公主，你也是晋国人，你如何能容忍晋国手足受他国屠戮？”

　　姬焉看她，眼神淡然，只道：“你不懂。”

　　采芹此刻心中凄寂万分，她是真的不明白，这位受百姓食府的公主殿下，为何就如此从容淡定，究竟是爱的人的命太重，还是那一城百姓的命太轻，她捉摸不透，也知晓与她说不通，但她决然不能离去，她来这里便就是要搞明白事情原委，若她能解决便好，可面对此等怪力乱神，她却只能呆呆站住，只能依靠自己不满许久的怨气，从嘴里吐出几篇文章来与她对论，她原以为她会给出她真的理由，哪怕是她爱的人太过惨烈，她为了救活她有旁的初衷也好，可结果呢？

　　她不喜不悲，不悔不懊，只吐出三字“你不懂”。

　　她方才明白，作为凡夫俗子的她面对得道大成的她，究竟是蝼蚁一般。

　　即便是再多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生和一世是不同的。”

　　“我只知人与人是相同的。”

　　话道此处，姬焉又是微微一笑，开口道：“从前得遇一白衣仙人，他同我说，只要我去寻了他，便可以脱胎换骨，再不必如此平庸下去。”她的语气淡淡，自然而然地让人舒心。

　　“我受够了平淡，受够了日日恐惧，夜夜无眠，我是公主，我不能如此无能，我只道因我平庸，故而兄长骗我，大姊欺我，三妹利用我，父王母后疏远我，吕太后厌弃我，宫人议论我，我只想寻一方太平，可惜，我本就不是太平的命。”

　　他知道这位二公主向来懦弱，大公主姬苑自恃美貌，瞧不上姿色平庸的二妹，再加上本就跋扈的性情，对她进行挖苦排斥也是常事；而公子斑因晋国公子身份，得父王母后宠爱，本就与几位姊妹不对付，对这平庸的二妹，便更是视若无睹；再说昭阳公主姬蘅，三妹本是与她最交好，她也最信任三妹姬蘅，她便天真的以为姬蘅当如此信她，三妹怎么可能会欺骗自己呢？她哪里能做出构陷自己的事情，可是饶是她再怎么想，她也想不明白，自己最信任的人会这般重伤她，三年前的教马场事件，她便是幕后之人，不提她即便是逃到了三清观中，也还是逃不过吕太后的斥责，周围人鄙夷的眼神，她本就是极敏感的性情，听了许多议论纷纷，莫虚有的、犯浑的、愚笨的、辜负信任的……大概就是那么回事，终究是她自己太过平庸。

　　采芹长舒一口气，平静下来。

　　“那么，你既已寻到他，为何不同他好好在一起。”再说不出其他，采芹心知或许那玉清便是她的心解，是以，若是他二人好好的，哪里会酿成如此祸事，那些无辜的人又何至于成为牺牲品。

　　“若能那般简单，你便不会站在这里同我说话了。”

　　她的话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

　　采芹却寻着自己从前的思路，道：“所以你其实早就知道她会派我来，你也知道我做的怪梦，你留我在这里，也并非是要交代事实？”

　　“我会告诉你一切。”她目光忽然伶俐起来，似乎有了生命力，“也会同你说清楚玉清的事。”

　　采芹狐疑看她，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姬焉朝她摆摆手，依旧淡淡：“过来坐吧，站了许久，不累吗？”

　　采芹眼神奇怪，看她越发狐疑。

　　“我要讲的故事很长，他们知道了，你却不知道，岂不是太不公平？”

她说的他们，大概是指的潭中倒映出的几人。

　　采芹不语，默默坐下，与她却保持着合理的距离。

　　她看了她一眼，又笑了笑。

　　采芹也看看她，只道是眼前之人似烟雾一般迷离，让人猜不到下一步她又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语。

　　因寻着太平心愿，我去了趟太平城，我本想在那隐居，可惜王室哪里准许，我便只说要去趟玉清观祈福，伴着我许多侍从，我也害怕一个人，在那里，我住了好些时日，可谁知有一日，一位白衣仙人驾鹤而来，他对我说，他盼这一天盼了太久，你也是吧？

　　我看着他满眼困惑，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谈何期盼过什么？我没有回答他，我知道驾鹤而来的白衣公子，仪表堂堂，定不是普通人，你或许也有所耳闻，我那时胆小怯懦，只呆楞在那处，不敢跑，更没有言语，只是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那时的我，大概是在山中，周围似乎旁人，可我记得我是带了人出去的，可那时奇怪，我也不知为何，那里似乎只有我与他了，其他人倒像是奇迹般的消失了。

　　“我乃九重天天宫仙者，此番下界，是为了渡你。”

　　我很不解，为何突然出现一个白衣仙人，声称要渡化我，我自是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哪里会有莫名机缘？

　　可谁人不幻想有朝一日平庸的自己会得到大罗金仙庇佑，他既出现了，我便没有理由拒绝，况且那时的我本就无所依恋，原以为姊妹欺我，可父王母后也从不关心我，我只想着若有一日我死在山间野地，他们恐怕也只是感慨一句可惜，当然，也许连那句“可惜”也不会有，其他的亲族更是淡泊。

我时常在想，若我能同大姊一般美艳绝伦，若我是个男儿出身，又或许如三妹一般才华横溢。只可惜，我一样都没有占上，是以，普通平凡的我，选择自暴自弃，可若在一个人看不到光的时候，忽然出现一个人，他说他能实现你的心愿，他是来度化你的，他带给了你新的生机，是以，你为何不去抓住那救命的一根稻草，他，终于结束了我碌碌无为的过去。

　　他让我去寻一个人，他说那也不算是一个人，我问他：若他不是人，那他是什么？他笑了笑，笑容显得高深莫测，他说：你见了便知晓了。

听了他的话，我去了玉清天尊塑像之下。

我虽入玉清观待了好几日了，可并没有去过玉清天尊像那处，世人都说那里求愿最是灵验，我原是孤苦无依，愿意平平淡淡、听天由命过活此生，从没有心要去求愿，可最后我进去了，凭着仙长的指示，去寻了他。

　　他告诉我他从前欠了我许多，此生便是偿还的最佳时机，从前他没来找我，没有将一切告知我，是因为时机未到，可现下时机到了，故而，我去寻那人，得到那人的修为，那人如何都会实现我的愿望，他会帮我，也叫我别有负担，那是他该偿还的债。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没有多想，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只求脱胎换骨，若他要答应我，便是最好。

　　后来，我见到了他。

　　他被塑像包裹，塑像在我眼里如一缕丝帛，所以我看得到他，亦看得到塑像，塑像是笑着的，他们的长相一般无二，笑着的那个塑像让我觉得十分厌烦，因我能瞧见他，他分明是哭丧着脸，塑像却是微笑的。

　　第一次见，我觉得他很美，隔着纱丝的美，朦朦胧胧的，他似乎很烦恼，眉头紧皱，嘴里一直嘟囔着：“放我出去。”

　　他说的词语让人觉得好笑，可表情却让人心酸，外层塑像更让人心烦。

　　我道：“你为何笑得这般难看！”

　　周围没有旁人，因我是公主，是以，我来这处祈愿，便不会有其他信徒。

　　听到我这般问，他居然有几分欣喜，我觉得好笑极了，却不能表露出来。

　　后来，我救了他。

　　当他裸露在我眼前时，我不由自主的爱上了他。

　　那时我不懂爱，我想我现在或许也不是太懂，我只是想让他陪着我，那是一种不由分说的感觉，我怕他离开，所以我忘记了仙长对我的忠告，仙长对我说：“他会实现你一个愿望，你对他说，要他渡修为给你，只当是实现你飞升成仙的愿望就好。”

　　可惜，我没能那样做。

　　我想让他陪着我，或许我从骨子里就是个自私的人，因从未有过属于我的东西，他便显得格外重要，毕竟他也愿意陪着我，我告诉自己，他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我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平庸无能之徒，我与他饮茶游历，我们在太平城中闲逛，见了许多美景美物，那段时日，我真的很开心。

　　可惜，好景不长，就像是一场大梦一般，人道是，大梦一场空，到头来，终究是空。

　　我依旧是从前那个籍籍无名、平淡入尘土的平庸之辈，与他同行，他似皎月，我如尘埃，我开始害怕起来，若有一天，一个平庸的凡人老去、死去，那么他呢？

　　我曾问她：“你寿数亘古，而我不肖百年，便会老去、死去、化为尘土乌有，你会记得我吗？你会怀念我吗？你还会一直想着这般平平无奇的我吗？”

　　他却是笑着同我说：“若你死了，我便去轮回道找你，你轮回千千万万世，我便寻你千千万万世，每一世我都陪你。”

　　我害怕了。

　　真的，那时候他的回答让我感到怯懦，感到惶恐，我知道人能转世投胎，可我也知道转世后的人会失去记忆，会有不同的身份，也会失去从前的灵魂，变成一个新的存在，这也就以意味着，我，其实已经消失了。

　　那千千万万世也不过是他自己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我惶恐不安，我更害怕他同世人一般，他却不是我的了，他会有旁人，他会守护那千千万万世是我又非我的人，我后悔了，我要长生，我也要成仙，也要与他一起亘古。

　　真是巧及，我欲寻仙长，仙长却也来寻我，仙长告诉我：“你还有机会，他在你身边，便能了你夙愿，你若同他说了，他便会实现你的心愿。”

　　我点点头，我知道，若我说了，他必然会答应的，可是，我又惶惶不安，他会怎么样呢？他给了我他的修为，他，会如何呢？

　　仙长似乎知道我的顾虑，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容，他说：“他不会有事的，他会消失一段时间。”

　　我果然神色开朗起来，我笑着问他：“那么我便可以同他永生永世在一起了么？”

　　他却忽然面色一沉，我感到几分惊讶，有些害怕，我从未见过温文儒雅的仙长露出这般深沉的表情，他说：“不过，这段消失后他要回到你身边，也是有代价的。”

　　我着急道：“什么代价？”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落日余晖，那日约见是恰巧夕阳西下，让人不由得烦闷。

　　“一城人的代价。”

　　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

　　最后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我想长生，我想成仙，我想同他相守，我也想要他长生，也想他成仙，也想他同我相守。

　　而那一城人呢？一城人。

　　一城人有轮回，他们不知道这一世便是一生，不知道转世后的自己便不是从前的自己，他们没有记忆，他们不知仙为何物，不知永生永世有多长……既然不知，又何必打搅他们寻常人的安宁？

　　死，本就是他们要面对的，至于如何死，何时死，都只是他们命中的劫数。

　　仙长说：“玉清生灵，不是仙，也不是人，他只有一生一世，若他渡给了你，他便要死，若你想同他长厢厮守，便需要一城人可以轮回的命来换他不可轮回的命，你好好想想吧。”

　　若你要听缘由，这便是我要他一城人命的缘由。

　　我从来不是为他人而活的，我清楚若这一世我成不了仙，我便会消失，我便就是自私，我既想到了这里，我既做出了抉择，便不会后悔，众人与我何干，我又何干众人？

　　世间只有一个平庸的长烟，我不会要她消失，因为亘古的玉清等着她，我不愿他去寻那些不似长烟的轮回魂灵，我只要他，他也只能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