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博弈（三）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须臾局罢棋收去，毕竟谁赢谁是输。

　　——《谁与博弈》

晋国，鹤偌公主府。

　　周围一切变得混沌，少女越发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只能是梦了，难道在梦里做自己喜欢的事都不行吗？只能处处低人一等才行么？

　　“究竟是为何？”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人押送回到了自己的楼阁，不知所措的还有她院里的一众仆从，婢女见女士子如此狼狈回来，心中焦虑不安，慌慌张张地替她梳洗换装。

　　然而，晋国就这般大个地方，宫中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到府中人耳中。

　　此刻的采芹已被卸去大半锋芒，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上，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丫鬟们给她装潢打扮，她愣愣地看着镜中女孩精致的面容，却是满布死气的一张脸。

　　绿椅见姑娘如此神色，心中担忧，却不敢发言，只是在旁边整理衣裳的棋玉却一脸愤愤，她心里明白，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姑娘的错，不过恰好公子府的人都没有去到赛马场，更不会听到王上发布的诏令，可又想着其余那般多的王室宗亲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知，心中不禁腹诽：公主府的人缘怎会差到这种地步，还是说那些原本还对自家小姐亲昵示好的公子女郎，不过都只是装出来的，根本就是真的。她越想越气，姑娘这般聪慧，却被人背后算计了，凭什么呀！

　　却不小心骂骂咧咧说了出来：“分明就是有人要搬弄是非，平白害了姑娘！根本不公平……”

　　身为院中大丫鬟的绿椅本不应该任她这样猜忌贵人，但她也是心中不平，她面色凝重，竟破天荒的一言不发。

　　采芹忽的抬起头，朝着棋玉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一片哗然。

　　“不是王上传旨说要我去赛马？”

　　棋玉一脸愤懑：“若是王上邀姑娘去，殿下还会关您禁闭？”

　　“姑娘，是二公主传出的口令，以王上之名，奴觉着不对，若是王上传令今日定不会是这般结果，故而奴差人去查了查，想叫那传话的老媪对质一二，也好同宫中有所交代，只是那日派遣来的老媪已经寻不见了。”绿椅实在受不了真相隐藏在心中的滋味，原是回府后鹤偌公主让她去查的，公主早吩咐她适合时机把这事告知女士子即可，但绝不要说是自己派她去查，绿椅熟知这位公主府的女主人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习性，故而应了下来，本想过两天姑娘情绪好些才说，可又听棋玉一番抱怨，主子如此被蒙在鼓里，心中实在不忍。

　　从来就没有什么清明一说，众人不过只等着看她笑话，原来的夸奖与称赞都是假的，如何连这道理都不懂呢？分明是有人买下了圈套，只等着她跳进去。

　　采芹沉默片刻，久久盯着梳妆台上的一个木匣子，黑木匣子如同泼墨制成一般，让人觉得冷森又阴寒，黑身上却刻着一朵莲花，如出水芙蓉般明丽动人，可这图案究竟是莲花，还是芙蓉呢？采芹开始有这种恍惚的感觉，她自己竟是分不清楚了。

　　“二公主可没有这胆子。”采芹平静道，整个人也恢复了一些气色。

　　“是，故而奴又查到，传令前三公主去看过了二公主。”

　　“是啊。早该想到的。”采芹莞尔一笑，脑海中浮现出在廊下与她碰面时她满含笑意，如此盈盈，没有半句提醒，只是在这里有个埋伏，若是不知她城府的人，断然是会被这朵幽莲所迷惑。

　　“可是。”绿椅脸上出现疑惑神情，“奴又问了几个在二公主殿里服侍的近身丫鬟，平日里与奴多有来往的几个姊妹都说，三公主没有让二公主这样做，反而还出言阻挠了，可这二公主毕竟是她阿姊，妹妹哪里有反抗姐姐一说？”

　　“啊！难不成是我们公主府里谁人惹到了二公主？”棋玉忽然一惊。

　　绿椅瞪了她一眼，她才悻悻垂下美目。

　　“我知道了。”采芹冷冷道。

　　绿椅神色凝重，不知自己说的许多是否合女士子的意，现下揣揣不安起来。

　　“你做的很好。”采芹见她一脸忧思，又开口道，“替我办件事。”

　　“我现在没办法出去，你只需跟你宫中熟络的姊妹打听今日赛马场我走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最好是事无巨细。”

　　采芹心如明镜：我倒要看看你下了多大一局棋。

　　棋玉仍就低着头，感知到自己言语不假思索，早晚会闯下祸事，可她这脑子更是不听使唤，她也没办法啊，委屈巴巴地看着地板，姑娘不发话，她也不敢移动半分。

　　“行了，你去吧。”采芹忽的感慨，“日后要知道，说话做事都得足够思量，平日里我就是如此随性，一个人关心备至，便以为天下人都关心备至，便不去想她们心中的算计心思，可要真不去想，今日的教训恐怕就白挨了，我是明白了。”

　　又看看旁边傻愣着的丫鬟棋玉，这个女孩是她从外面捡回来的，乞丐堆里被排挤的乞丐，那时她出门闲逛，不曾想看到这般画面：一个小乞丐独自呆在角落，端着个破碗，有个路人递给她了一馒头，瞧着她一脸饥肠辘辘，正准备吃，结果从侧边巷子里跑出两个稍大一些的乞丐，那两人模样奇丑，却是一身傲慢，其中一人过来直接强了那小乞丐的吃食，嘴里鼓捣了两下，呸了一声，又吐到地上，另一人满脸狞笑，道：“瞧你这丫头不入群，饿了吧，把你大爷吐的馒头吃了，我们就带你一同乞讨……”

　　吐馒头的那人笑容狰狞，又将馒头塞给那个发言的乞丐，那乞丐也咬了一口，在口中嚼了两下又吐在地上。

　　小乞丐一脸无风无动的模样，似乎是习以为常一般，她看着那两摊被嚼烂吐在肮脏地上的满口碎屑，眼中有泪打转，却还是不为所动。

　　两人见状想要出手打她，她却鼓着瘦得鼓不起来的腮帮子，作势要吐他二人口水，还没吐出来，却被打了一巴掌。

　　“姑娘！救是不救？”绿椅同年少的采芹皆男装打扮，绿椅在院中任首席丫鬟，却是有武艺傍身。

　　“再看看。”采芹一副看戏模样，眼神却锋利刺骨。

　　小乞丐忍无可忍，抓起地上二人吐的残渣往其中一个脸上糊去，原是够不着的高度，结果这人弯腰也要打她，如今她趁其不备，直直糊在那人耳边，黏糊的感觉上涌，更多的是恶心的臭味，那人又是狞笑：“马三儿，你他娘的嘴巴也忒臭了！”那作马三儿的乞丐却没有一丝羞愧，只是大笑：“那他娘的让这破落户也试试？”说罢就要去抓那角落里的小乞丐。

　　绿椅见状，心中却是愤怒难平，道：“如今乞丐都要这般相残，更何况是两个大男人打一个小女孩，真是欠揍！”

　　“是啊。”采芹感慨，脸上露出不耐，“走吧，揍他们一顿。”

　　“诺。”绿椅抱拳，以绝代公子之资出现在二人面前，还不带二人反应过来，却是一记飞腿冲在其中一人面门，而另一个在那人身后连带着借力打力也被冲了过去，只见二人倒在巷口，小乞丐目瞪口呆，从方才的狼狈中站起，望着那两受伤的乞丐，道：“我自是说过，恶人自有天收！”

　　绿椅随即恢复端庄模样，全然不似方才的英武疯狂，然后又见她朝前面偏偏而来的公子哥抱拳，道：她……怎么办？

　　采芹见那二人已经晕厥，便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见潇洒帅气一言：“带走吧。”

　　“诺。”

　　绿椅拉起小乞丐，全然不管这孩子是那么的肮脏不堪，小孩一脸崇拜地看着绿椅，不知为何，她心中知晓，这人和她主子定是好人，便也心甘情愿地随他们而去。

　　“棋玉，你可知晓了？”采芹对一旁低头半晌的棋玉道。

　　棋玉忙抬起头，使劲点了点，道：“奴一定谨言慎行！”

　　晋国赛马场。

　　宾客落座，周围美婢环绕，皆忙忙碌碌，以美酒佳肴、珠玉金丝、琼楼玉宇为屏，嬴政坐于晋王旁座，对面便是姬苑，而姬苑旁边是公子斑，公子斑旁边自然是姬蘅，还有几位不知名的姬妾嫔妃，晋王、王后上座，晋王忙道：“今日落幕之际，原与诸君共赏美景佳曲。”

　　又眯眼看看王后，道：“王后可安排妥当了啊？”

　　王后微笑点头，左手招了招，一位宦官出现在她身旁，王后与他耳语几句，宦官点头示意，直道：“今日落幕，贵客光临，臣下无以为报，且献上歌舞字演，以昭众人。”

　　那宦官又是拍掌三声，两排落座中央，边循序渐进来了不少美貌女郎，皆粉妆淡抹，环佩叮当，周围也想起了和声的乐曲，若是仔细看去，边能发现一颗大树下青铜乐器被几个白衣男子敲得恰到好处。

　　嬴政忙笑道：“早闻晋国声乐蓬勃，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晋王一脸自豪，道：“秦王喜欢便好，今日舞乐皆由内人一手操办，如此让人放心啊！”随后一脸宠溺地看着王后。

　　“父王，儿臣也有一支舞乐要献上！定然是最好的。”姬苑满脸喜色，脸上红晕阵阵，想来是喝了许多。

　　“喔……是吗？苑儿可是费心了！”晋王满目宽慰。

　　“妾自然是知晓的，这步曲终了，便是苑儿排的曲。”王后温柔道。

　　嬴政忙自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只到甘甜入口，美不胜收。

　　姬蘅在一旁讪讪，乃拿了一块糕点缓慢咀嚼，眼神却一直望向杨树，她知道那树下站的人是谁，忙倒了一杯酒，直直灌入喉中，入翻江倒海般酣畅淋漓？

　　姬蘅有些恍惚，却是下了一局，耗损八千的死局，她朝旁边的公子斑小声道：“阿兄，我有些不舒服先离席一下，许是吃多了糕点，若是有人问起，便帮我说说吧，谢过锕兄。”

　　便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公子斑才反应过来，一脸嫌弃，心想：这姬蘅和姬焉一般无二，都是半吊子。

　　又抬眼看到嬴政面色如常，朝着旁边阿姊一望，却不知什么是望穿秋水眼神的他，如今也领悟了个十有八九，他原就不喜这位爱与自己针锋相对的阿姊，况且还声名狼藉，骄奢淫逸，本就因为她的做风令太保心中不喜，又记起太保所说：“成王败寇，路上势必要清理门户，若是一颗耗子屎，打破了一锅汤，岂不是得不偿失？”

　　公子斑心中一震，此话是预兆吗？

　　姬蘅走到那棵杨树下，果然瞧见了那人，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身为掌事的诗诗见三公主来了，忙跑过去询问有何吩咐，姬蘅摆摆手，道：“奏乐的继续，其余人先退下，我有些事情要与故人谈。”

　　诗诗连忙屏退众人，她知道姬蘅要与谁叙旧，倒不是因为她是知情人，只是三公主目光炯炯，只朝着怀卿看去，做了这么多年宫人的她，总该有些眼力见。

　　姬蘅见他端坐在一把琴下，神色自若，她本不该打扰，但还是忍不住走近，曲膝坐了下来。

　　“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最后一面。”怀卿语气冰冷，在如此暖阳下显得不合时宜。

　　“我才是以为你不会来。”姬蘅语气依旧平和温柔。

　　“可我还不是来了。”怀卿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娴静的女子，心中想着另一个人，见到她，似乎也见到了他。

　　她长大了，若是他还活着，应该也是这个反应吧。

　　“谢谢你。”姬蘅语气满含歉意，却带着微弱的无力。

　　“我早就该随他而去的。”怀卿美丽的睫毛在阳光下扑闪扑闪，显得各位飘然欲仙，“原就是苟活之人，日日都是煎熬，若有一天能有意义的死去，也算是我为他赎罪了。”

　　姬蘅怅然，她不愿去回想那段让人痛苦的往事，只坚定地看着面前貌若天仙的美男子，道：“我决不会辜负你们任何一个，你死后，父母兄长皆由我来照顾，有任何心愿都可同我说，我能办到，必竭尽所能。”

　　“不必了，我本就是孤身一人，世间已无牵挂。”怀卿淡然一笑，“至于心愿，我的心愿很简单，我活到如今只因他说的一句话。”他顿了顿，问像姬蘅：“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怀卿一脸神往地看着姬蘅，姬蘅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她不知道，也不想有牵挂。

　　“他说：你一定要活着，若往后她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便代替我帮她完成心愿，这也是我对你的唯一心愿，如今你死了，死不得其所，来寻我，我也是会不悦的。”

　　姬蘅不语，眼泪却滑过脸颊。

　　“那时候他还在笑，你知道吗？他就在那时候还开得起玩笑来，他说这些都只是小事一桩，他可是大幕僚，能做大事的人，他要你记他一辈子。”

　　姬蘅泪眼迷离地看着他，看着在眼光的照耀下美得不可方物，却逐渐情绪失控泪流满面的怀卿，她点头，只是点头。

　　“他要你记住他，别把他忘了……你知道吗？这是他的遗愿，也是我的遗愿………你问我有什么心愿？这便是我的心愿，也只有这么一个，哪怕是不记得我，也要记得他，别把他忘了……你能做到吗？”他语气哽咽，却还是柔柔的好听，可这般美的人，这般好听的声音，今日便是最后一遭欣赏了。

　　姬蘅恍如隔世，她只是不停的点头，然后拉过他细腻光滑的手，对他说：“好。”

　　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