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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卦仙(二)

采芹卷

  梦者,信者。

  —《梦中卦仙》

  “客官!”门外传来店家的扣门声,此刻卦师正躺在床榻上发呆,听到店家的声音后,他不紧不慢的应了一声,示意不必进来,只在门外作答。

  店家有些踌躇,道:“先生,我已转告那人……只是......”

  “那人态度傲慢?”卦师反问道。

  “是。”店家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是说与你听了吗,少与他周旋。”他淡然道,“然此乃小事尔,你是否将我所言都说与他了?”

  店家笑道:“那可不是,全说了,无一不言。”

  卦师点头:“那便把双手摊开,既然做到,我便履行诺言,给你应得的。”

  店家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伸出双手摊开,只是疑惑:如何收钱?您不出来难不成我隔空取物?

  还未等他说出口来,一块金叶子便出现在了他的手里,霎时间喜极而泣,他立马跪倒在地,连连道:“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卦师无言,心中思忖,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快走吧,今日之事,你知我知。”

  店家摇头晃脑,喜不自胜,连称:“是是是!我这就走!”

  店家心知自己这般是遇到了贵人,这几句话虽是承受了项秦的轻慢,然仅凭几句话便换来了这个混乱年代少有的珍宝,说是为他此生庸碌都寻不来的荣华也不为过,他识趣地掉头离开,却见公子尖正匆忙向这边走来,店家匆忙同他点头示意,急步离去。

  公子尖诧异,留意到那人眼神中自有喜色流露,却见他手捂着衣襟,慌慌张张地离去,见他也不似以前那般扭捏,随即意识到这里本是仙家住所,可见他刚从此处出来,心中思忖:莫不是从仙家那里得了什么好处?

  “师傅!”公子尖还未等房中人应声,便推门而入。

  “来了。”卦师并不意外他此刻到来,似乎是意料之中,见他一脸疑惑,“怎么?”

  “来时遇到了店家,见他匆忙间却喜形于色,想来是师傅您给了他什么好处?”

  仙家笑盈盈不语。

  “可您又何必给他好处,让世间人干涉越少才是好的,您不会无故将旁人撤入局中,想来,他应是帮您做了什么?”

  “你倒是明白。“

  “那么,是您让他传话了?”

  “哦?”仙家诧异,心中感慨:这小子心思颇深,竟猜到这层,且不离将常人牵扯其中,我哪里有着许多心思,想来还是太复杂了啊。

  “我方才瞧见项秦了。”他说。

  “项秦?”仙家问道,“这人?莫不是楚王宫派来的?”

  “是。”

  项秦,字幕,其父威骑将军项剀乃是开国元老,与楚王亲如兄弟。鲜衣怒马少年人,千军万马过萧倚。提起项秦,便不会忘记他那涵盖杀气的眼神,凌厉而冰冷,如腾蛇复出,多是悻悻。凭借几年前镇压萧倚反派,一战成名,如今已是楚王身边的心腹,以为骁骑将军。

  然,公子尖记忆中的项秦,乃是童年与他一同长大,少年因身份立场不同决绝的故人。

几月前,绿澜殿。

  “你在饮什么?”项秦疑惑地看着倚在门栏上的公子尖。

  一月的雪下的正盛,公子尖手中拿着一个竹木杯子,听他一问,便把杯子伸向屋檐外的落雪世界,雪如鹅毛,轻且柔软。

  “雪。”

  “雪怎么能喝?”项秦又是不解。

  公子尖忽地转过头去:“怎么?你想试试?”

  项秦一脸恼怒,不屑道:“做甚?如此俗物,初冬之际,公子不去屋中饮热茶,却想着吃这寒凉之物!”

  “寒凉才好呢!”公子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寒凉之物?”项秦有些无语,“自是伤身体!”

  “那便谢过幕君关心了。”

  项秦无奈,与他同坐,忽而夺过他的杯子,道:“我也尝尝。”

  公子尖有些诧异,随即笑了笑:“如何?”

  项秦微蹙眉头,右手捂脸,有些难堪。

  “为何不进屋去?”

  “屋内。寒凉。”

  “前日上朝,大王不是说碳已分布到了各处?”

  “你如今可以上朝了?”公子尖诧异道,并没注意到对方眼中的不耐。

  “我哪里有资格,家父下朝回来便问碳来了吗?此独一份的殊荣,王上恩典,除了宫内各处派发了碳,我们家便是宫外独幸。”项秦解释道,“如此这般,不就能得出碳已发到各宫各处了?”

  虽是如此,可这宫中复杂,他又哪里知道,无非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质子无耻,他哪里知道自己所受的痛楚委屈,而这屋脊以下几处冰雪,哪堪屋内人心寒凉。

  “便是如此。”公子尖无奈,又笑问道:“那么,这雪味道如何?”

  项秦心中难过,本是贵子,而今寒冬中至,却连碳也没有,更何况木材,哪里有取火的道理,热茶一言,实在可笑,再看他手中竹杯,心中凄然。

  “冰凉入口,沁人心脾,别有一番滋味。”

  项秦无奈,可二人幼时一同成长,那时他们住于一处,项秦因父亲外出征战,母亲病逝。本是送于宫外亲戚处暂养,而大王并不信任其父项剀,总以为手握兵权的开国元老肩好兄弟秦剀拥兵自重,哪怕是亲兄弟也因王座自相残杀,更何况非亲非故、势力庞大的秦剀呢?故而将大子项秦接入宫中,按时同质子沈国公子尖同住同息。

  “英雄所见略同。”公子尖畅谈道,“他人我必以雪祭之。”

  云里雾里,项秦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面前孩童已不是从前那个伙伴,他眼神坚毅,身体却是孱弱。

  “尖。”他缓缓道,“我回去同父亲进言。堂堂大沈公子,哪里允许这样不平!”

  “世间哪里有公平之事。”公子尖感慨道,“你我都知道,徒劳无功,何必呢?”

  “举手之劳。”他笑了笑,些许无奈,“我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到我这里会变得这样简单,你却还会为难。”

  “是啊,我们从前可是同住同息。”

  “我也实在想不到他们会这样苛刻,今日饮雪,若是往后雪不下了,岂不是连水都喝不着了?”

  公子尖遥望远方大雪纷纷,平静道:“瞧!雪停不了。”

  项秦也望向远方,心中凄楚,雪如狂浪,平定萧倚时,石案边的波涛汹涌如此般,看来,雪停不了。

  “行了。”公子尖回坐恭敬,豁然笑道:“此番前来,不是来同我饮雪的吧?”

  项秦也站起身来,高大魁梧的身材映入眼帘,同从前的小子相比,现下依然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回望蹲坐在地的公子尖,越发的觉得瘦弱不堪。

  项秦有些犹豫,眉毛拧到一处,迟疑片刻,还是为难地开口了。

  “原是觉得你的身体会好一些,而今看来更弱不禁风了。”

  “有什么事便直说吧,如今,还有什么我承受不住的?”他坚毅道。

  “大王要你死。”

  他低垂着眼,不敢看他。

  “他派你来杀我?”公子尖笑望着。

  “大王本不会杀你,辛夫人所邀一老道,是为卦师中佼佼,王上让其卜卦,测出大凶,卦上所示质子祸国,乃为大败。”

  公子尖心中怅然,虽已有结果,早知楚王欲杀之而后快,却没想到败在此处,叹道:“来这楚王宫的质子何止我一人?”

  “君要臣死。”

  “我又何曾算过是臣?”公子尖怅然,“原想蹉跎岁月,留我在这楚宫中寂寥而死,为何不选其他人,却单单选了我,无非是沈国无人,我之父,人道死于战火纷乱,可谁人不知是王座之人的缓兵之计,沈国亡了。他说要帮扶我们沈国光复,却夺走了沈国军士,口口声声说着要帮扶,让我在楚王宫中人如蝼蚁,财产士族皆收入囊中,囚禁我母,日夜羞辱不堪,阿姊啼菱为他诞下双生子后,受妃嫔嫉妒,最后死于宫纬争斗,然如今还要赶尽杀绝,这样的王,是为可拥?”

  项秦无言,心中不平,但作为楚国臣子的他哪里能左右王上的决定,即便上座之人不忠不义,也不是他的能力范畴,他如今能做的,只能是通风报信。

  “我已告知莣汝夫人,我自是念及旧时,不想我二人兵刃相见。”又看了看虚弱的公子尖,“想来也没这必要,消息还未传开,料想王上还在犹豫,可这只是粘在啼菱阿姊所生王子公主,你对他来说,仍是威胁。”

  “今夜便走吧。”

  “你要放我出去?”

  “如今还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不走。”公子尖决绝道,“你叫我如何逃出去,我的母亲还在楚王宫中,叫我这样逃走,同懦夫有什么区别,怎能安心度日,倒不如同母亲一起死了。”

  项秦又是一阵沉默。

  “莣汝夫人所料不错。”

  公子尖抬头望他,眼神忐忑。

  “母亲说了什么?”

  他现在无法同母亲相见,也是败楚王所赐,楚王将美貌的莣汝夫人囚禁起来,原是要纳入后宫,因朝臣议论,故而只是将其囚禁,为求得幼子避险,莣汝夫人卑躬屈膝,受尽侮辱,心中羞愤,闭之不与公子尖相见。

  “莣汝夫人道你心倔强,却不知绝处逢生,眼下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为了往后,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项秦道,“其他便没说了,只是强调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项秦也不知具体什么意思,他是武将出身,只知上阵杀敌,却不懂筹谋,而公子尖是他幼时好友,将军重义气,自然不会弃之不顾,自己买通守在绿澜殿前的太监宫女,这几人原是不愿,可项秦早就名声在外,他们哪里敢不服从,加之项秦称会为那几人脱罪,堂堂将军怎么可能毁诺,后又借父威骑将军项剀之名,说今日要从宫内领一犯人入府拷打,说是敌国习作,众人一听,无一不从,一来威骑将军项剀威望极高,二来项秦从宫中带犯人入府审查乃是常事,他们又怎敢不从。

  项秦如此思忖,却没顾及到后果,若是东窗事发,第一个牵扯的必回是他自己。

  而公子尖心中清楚,母亲让他好好想想,他明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可要叫他弃母而逃,实在痛苦,他若走了,那母亲怎么办呢?

  他想起父王死的那天,母亲同他讲:“尖。君的后面不只是我与你阿姊,君的后面更多的是大义,是臣民,是天下,如今我们困于宫纬之下,比起死,生才是最重要的筹码,沈人期盼着我们光复,而最要紧的事就是要保全的你的生命,只要你活着,我们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随后,母亲便被楚王拉走了。

  大义,何为大义?

  他摇头笑道:“我走。”

  “好。”项秦见他不再执拗,道,“今夜从绿澜殿到宫门并将畅通无阻。”

  “你不必为我忧心,我自有父亲庇护,王上也自不会因为一个老道的卦象责怪当朝元老的独子。”

  公子尖认真地看着项秦,心中百味杂陈,在这楚王宫中,竟还有人如此真心待他,哪怕是任由自己承担所有罪责,也能说的如此轻松,实际上呢?

  公子尖心想:楚王多疑,你父亲本就持有兵权,你这样明目张胆承认地救走沈国公子,岂不是直接承认与沈国联手,此乃谋逆大罪,竟毫无可知吗?罢了罢了,用人之际,楚王又哪里会做这样的蠢事。

  “届时,你离开了绿澜殿,便朝着宫门处行,避开巡卫兵,我在宫门等你。”他说,“对了,记得把自己弄得更狼狈些,即便是夜里看不清楚,也还是需要谨慎。”

  公子尖心中凄惨,不慎感激。

  “幕君今日所为,他日我定当剔肉为谢!”

  “剔肉到不必了!”项秦忽的冷漠,朝外大声道,“公子尖!而今阶下徒,有什么资格与我论道,蝼蚁尔。下次再见,就不是今日这样简单了!”

  公子尖知他想让别宫放置在此处的眼线知道他二人决裂不和,这样夜间行动才会畅通无碍。

  项秦又看了看公子尖,蹲下轻声对他说:“此以来,你我二人便不复往常,下次见面,便是决绝,你我二人,只能有一个活。”

  公子尖心中哽咽,却无可奈何,立场不同,结局终是不同。

  从前饮雪绿澜殿,而今生死两不疑。可谓是从前种种,仅停留在从前,而今,他们大概也只能以仇敌的身份相见,即便还要回到楚王宫中,他二人也不必再重归于好了罢,终是立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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