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四年，圣上膝下无子，下诏选秀。
我，魏国公嫡幺女魏锦婳，年方十四，尚未及笄便承旨入宫，成了千万秀女中一位。
入宫后通过一月余的选拔，秀女精简到廖廖数位。唔，准确来说，还余八位秀女进殿面圣，等待最后的旨意。
入宫前听阿嬷说，如今中宫无人，我的嫡姐姐魏锦书位及贵妃，这次殿选代后选妃，届时我便可以与她重逢。
阿姐长我八岁，我生后不久阿娘便香陨了。幼时阿姐代母照顾我，我与她比旁人来得亲厚。
直到她及笄之年嫁入太子府为侧妃，风光无量。
我记得那年桃花灼灼，却红不过院前十里红妆。府里一向讲究低调，那年目光所及却皆为艳色，连丫鬟都身着红衣。
所有人的似乎都很忙，端着火色的物什进进出出。我尚小，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出阿姐要离府了，长久不回来了。
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大抵是我哭喊着跑入阿姐的闺房，阿姐也是一身红衣，她向来素净的脸着了红妆，美的晃眼。
我哇的一声抱住她，呜咽着求她不要走。府里的丫鬟和阿嬷一脸急色，上前又劝又哄，轻抱着我离开，我却不知哪来的气力硬是攥着阿姐的衣角，哭的发狠，气喘不顺了便趴在阿姐的膝上颤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仍在劝阿姐不要走。
阿姐看到我神情微微惊愕，却没有推开不懂礼数的我，她轻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就像先前未眠的夜她哄我入睡一般。
气顺了，她把我抱在怀里，眉眼弯弯地轻捏了下我的脸颊，又亲了亲，低声哄我：“姐姐不走，只是去找一个哥哥。”她歪头想了想，又添道，“同那位哥哥给小九买糖吃。”
小九，是我的闺名。
阿姐三言两语便哄好了我，我破涕为笑，乖乖地听她的话跟阿嬷去了后院，乖乖地等待她去给我买糖，期间没忍住哀求了阿嬷带我去前院，阿嬷禁不住我软磨，抱着我去瞧了一会。
我看到好多好多陌生的脸孔，中间有一个少年郎轻笑挽着阿姐的手，周围的人也在笑，大声地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一定就是阿姐说的一起买糖的哥哥，我多瞧了他几眼，瞧他生得好看便放下心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于是我同阿嬷又回了后院，乖乖地等待。
乖乖地等了七年。
意识穿回一月前，阿爹把我唤到屋里，细细嘱托着我大小事宜，我听得半懵半懂，只顺着阿爹的话点头。
阿爹眸底是我看不懂的情绪，最后他叹了口气，淡笑地揉乱我的发，低声说：“自你尚小没了阿娘，我便不太拘着你。你不似你阿姐心思缜密，叫人省心。你这纯如稚子的性子去了深宫，怕是半分好也讨不着的。我本不想你入宫，若不是...”
阿爹声音越说越轻，轻得叫我莫名心神不安，我鼓着脸，拍拍阿爹的手，对他笑道：“阿爹，小九才不会——你不知道院里丫鬟偷藏的话本我悄悄读过，宫中生活哪有这么唬人。你可瞧好我未来省亲时风风光光的。”
阿爹又淡淡牵起个笑，似是有些倦了，他轻揉眉心，嗓音略显沙哑：“但愿吧——入宫后和你阿姐平平安安的便好了。”
“小九，快回回神，掌事姑姑方才召我们收拾物什，马上入殿了。”
清甜一声唤回我的神识，我定了定神，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林烟语，她揉了揉我的脸，打趣道：“马车那么晃也能瞌睡么？”
我耳尖有些热，吐了吐舌头：“才没呢，就是神游罢了。”
林烟语，林伯家的千金，二八年华。
林家是京城有名的大家，林烟语也是有名的刁蛮。阿爹与林伯交情深厚，我与林烟语也算得上发小。每逢春时我与她爱在后院放纸鸢，吃茶闲聊，她对繁缛礼节嗤之以鼻，回回都要与我骂上许久。
眼下她细细对镜贴着花钿，又点了点口脂，不说话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大家闺秀之感了。我瞧她正忙，便从袖里小心翼翼拿出油纸包的糕点，自顾自吃了起来。
她似是察觉到我的动作，回头打量了眼我，语气颇无奈：“这就是魏大小姐上马车前又掉头的原因？”
我朝她甜甜笑了笑，将糕点往前递了递，“方才怕扰到你呢，正巧你注意到了，这糕点做得极好，你吃不？”
她似是被我惹笑了，弹了弹我的额头，尾音上挑：“噗嗤，才不要。”她边说边整了整我的衣襟，将我发髻又仔细理了理，“瞧你吃的，口脂都快没了，像什么样子——过来，先别吃了，我给你补补。”
我噢噢两声，先用心包好了糕点又轻轻藏回袖里，才闭上眼乖乖将脸对着她。唇上感觉一阵微凉，脸颊又被人捏了捏，她的声音旋在我发顶，“得亏生的好，不然我真愁心你选不上。”
我正想着如何还嘴，马车便停了，马夫在外边喊：“魏秀女，林秀女，宫门已到。”
林烟语应了声，朝我使了个眼神，我会意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下车以后，我们同其他五位秀女打了照面，便随掌事姑姑入了后殿，等待前殿的召唤。
我瞧一个生的清秀的秀女一直盯着我，我觉得奇怪便回望过去，她却不自然地别过眼，不瞧我了，脸还有些薄红。
是身子不舒服么？我想走去关照几声，但掌事姑姑忽地沉脸咳嗽几声，我便只好作罢。
马上便见到阿姐了，我的心不禁忐忑起来，欣喜中又携了丝酸涩，与阿姐阔别八年未见，她有没有想念我？
秀女们一个个被召走，我等得着急，却也只能望着窗外发呆。
窗外也无甚好看的，高高的朱红的宫墙瞧着就不活泼，宫墙之内是太液池，池里的荷花开得正盛，蛙声断断续续，倒叫我安定下来。
“传魏国公之女，魏氏。”
我回过神，整了整裙摆——不能叫阿姐觉得我仍不知礼数。
进了前殿，我敛容低头，直至听到一声含威的女声：“抬头吧。”
我才缓缓抬了头，看到高座上不怒自威的三人——
一个衣着考究，气派雍容华贵唤我抬头的妇人应是当朝太后了，另一个是我阿姐，她面色不知怎的微显憔悴，眉眼含笑凝着我。
我怔然望着她，一时间忘了看向中间的皇帝，只听一道疏冷男声牵回我的神识：“怎的，是魏贵妃比朕好看多了？”
我心下暗道不好，忙收回眼神看向皇帝，他和我幼时的印象没几分变化，只是与红衣少年的形象相比，玄衣高座上的他瞧着冷漠许多，对上我的眼神有些失神错愕，笑而不语。
“陛下，这是臣妾家妹，年岁尚小，今年还未及笄。”阿姐莞尔一笑，替我出声解围，语气温柔。
“瞧着是还有些孩子气，不过魏贵妃的族妹生得倒好，是不多得的美人。”太后打量着我，轻抿了口茶，“我瞧这孩子便欢喜得紧，皇上意下如何呢？”
“全凭母后定夺。”
“那便留牌子吧。”我抬头望向太后，她淡笑地看着我，“望你同魏贵妃一样，不要辱没了你父亲的名声。”
那时我并不知从此时起，我成了高墙中的囚鸟，而深宫幽幽，我看不清未来的路。
只是几十载后，葛然回首，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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