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起刀落,男人手里的长毛鸡只来得及从骤然被割裂的喉咙里憋出一声嘶哑的气音。
坐在篝火旁的少年看着男人手中带血的黑色弯刀瑟缩了一下,仿佛又想起方才在深林里的场景。
彼时他周围群狼环伺,那无数双碧色的眼睛在这黑沉的夜里像是悬浮于空中的莹莹鬼火。
他奔跑至一颗巨大的香樟树前,筋疲力竭地转身面对群狼,准备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晚风传来猛兽身上独有的血腥气,在僵持间少年仿佛听见了狼群吞咽口水的咕噜声。
那个头最大毛色最亮的头狼终于按耐不住,嗷呜一声便扑了上来!
其余狼也骤然爆发出狼嚎,一时之间,树林里犹如万鬼嚎哭。
少年往地上一扑一滚,狼狈地躲开头狼的一击,却再没有办法抵挡再次袭来的利爪尖牙。
他不敢闭眼,眼睁睁看那头狼再扑过来。
此时耳边却有破空声传来,黑沉沉的弯刀一闪,温热的血液飞溅,头狼发出惨嚎声。
身着深蓝色衣袍的男人从天而降,他手上的弯刀染血,漆黑的颜色比夜还要暗沉。
少年惊惧地看一眼头狼,发现它正夹着尾巴,右耳被削去了一半。
“吵死了。”
他听见站在他身前的男人开口,声音冷淡中夹着几丝不耐。
头狼恶狠狠盯着男人,鬼火般的眼睛忽闪忽闪,少年在后方看得心惊胆战,如果头狼一声令下,狼群全部一拥而上……
男人右手持刀,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沉默地与头狼对峙着。
气氛紧绷而焦灼。
许久之后,头狼呜咽一声,夹着尾巴缓步后退,狼群便如潮水般随之散去,它们缓缓退入密林,鬼火一闪一闪,终于没了踪影。
男人转头,冷淡地瞥了少年一眼,他的长相锋利而俊朗,却带着生人勿近的煞气与久居上位的疏离。
这冷气直冒的一眼险些叫少年觉得男人真的只是觉得狼群太过吵闹,这才勉强从安眠的树上下来驱逐。
哦,顺带救下他这只险些丧命的小可怜。
直到少年发觉男人见他在晚风中瑟瑟发抖,便默默地在樟树前的空地上燃起篝火,他才转变了想法:
嗯,此人是外冷内热,虽然表面冷酷可怖,但其实是个好人。
只是如今想法又有转变了。
他看着男人分了他一半的、烤得一塌糊涂、乌漆嘛黑、甚至毛都未拔尽的烤鸡抽了抽嘴角。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男人居然面不改色地全吃!下!去!了!
少年视死如归地把自己那一半烤鸡放在嘴边一咬,咬……咬不动……
他偷偷再看男人一眼,道:“我觉得一只烤鸡……我们大概吃不饱……不如……再抓只野兔子?”
男人瞧他一眼,他一哆嗦,忙不迭道:“我来烤!我来烤!”
男人闻言起身,片刻后,一只刚死不久的兔子到了少年手上。
火焰一裹,兔子焦黄的表皮酥脆,渐渐泛起油香,少年见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烤兔,献宝似的递上去:“你尝尝?”
男人闻言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他顿了顿,勉强分了一只兔腿给少年。
少年受宠若惊地接过,咬一口,感动得眼泪汪汪,呜……真香啊!!!
所以这位大哥!一定是个外表凶残但内心柔软善良并且虽然武力高强但其实生活技能样样都不通的涉世未深的哪家大少爷吧??!
次日清晨,有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林间。
前方的少年走路一蹦一跳,叽叽喳喳个没完。
后方的男人背手走得极稳,只静静地听着,并不答话。
“我一个人住一间很大的吊脚楼!你可以来我家睡。”只听少年雀跃地说出了这句话。
男人终于开口问他:“你家中没有亲人?”
“唔,早前有个大哥,在我十岁那年被选去做神使了,那年我们苗寨好多人被选做神使,留在寨里的人太少了,长老就带着我们投奔了现在的苗寨。”少年答着,嘟嘴叹了口气:“可是五年了,我大哥一次也没回来过,神使都这么忙吗?真的好想我大哥啊……”
男人拧眉:“神使?”
少年一脸了然地瞧着他:“知不知道水月教?”
男人摇头。
“月宫呢?”
男人再摇头。
少年叹一口气,开口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悯:“你知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很容易被人骗。”
云墨:???
“水月教可是圣教!教里的教主和圣子可以和月神沟通,然后向我们传达月神的旨意。据说水月教的月宫,是神仙居住过的地方哦!”少年回头望着男人,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期冀和向往的光:“听长老爷爷说,月宫里开满了月见草的花,圣殿的院子里还有一颗超级大的优昙花树,月光撒下来,简直香极了美极了……”
“可是月宫不是谁都可以去的,只有被神选中的神使才可以去……”少年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好想去月宫,想去月宫找我大哥。”
男人垂眸看着他,神色冷淡甚至带着些许讥诮:“不知你们的月神,有几只眼睛,几只耳朵?”
少年抬起头,茫然又天真地回:“神不是和人一样,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吗?”
男人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世上若真有神明,必定耳聋眼也盲,否则怎会忍心看她受苦,怎会听不见他每日虔诚的祷告。
他日日所求,夜夜所盼,不过一个她能喜乐平安。
而此时的月宫。
圣殿的偏殿空荡而安静,少女端坐在汉白玉铺就的地砖上,她穿着用银线绣满昙花的白袍,额前系着月白色的鲛纱额带,一头乌发只用一根银线织就的系带在背后松松地绑着,系带末端坠着珍珠,随少女的头发一同垂至腰际。
少女掩着嘴轻咳几声,柔美白净的脸庞带着淡淡愁绪。
————距她被水月教掳来已有半月了。
开始时她被关在地牢,但地牢阴暗潮湿,她又全身带伤高烧不退,再加之未及时服用逗逗所制之药,一直压制着的水土不服之症再次发作,导致她昏迷翌日不曾苏醒,吓坏了与她一同关在地牢的闻人雪。
阿雪哭着求了教主,不知用了何种办法,让教主将她从地牢里放了出来,把她安置在圣殿的偏殿内。
但教主必然不会如此好心,他只是派巫医帮芽月治疗了伤口,至于其他病症,皆看她的造化。
芽月继续蹙眉咳了几声,如今天殛剑不在身边,她蛊毒未解,内力使不出半分,又带着病症,想要有所动作简直难如登天。
需得好好谋划……
芽月强撑着起身,还未等她往门边去,两名穿着白袍带着兜帽的女教众便围了上来,她们的白袍上绣着月见草,整张脸都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教主有令,若无神子相伴,芽姑娘不得离开偏殿半步。”两名教众一齐开口,声音平淡毫无波动。
芽月脚步顿了顿,开口问道:“阿雪在哪?”
“神子在正殿奉神祈福。”其中一名教众答道。
“嗯,知道了。”芽月点头,她勉强压下心中焦灼,抬眸望向院中。
————那里有颗巨大的优昙花树,满树的优昙花硕大而洁白,空气中传来点点芬芳,酷似佛寺中焚起的檀木香。
她轻声叹了口气。
吊脚楼内,男人正坐在桌前,他右手拿一块手帕,正在仔仔细细地擦着那把黑色弯刀。
一名少年一阵风似地跑进来,木制的楼梯被他踩地吱呀作响,他边跑边嚷嚷:“我打听到了!!!”
他跑至桌前,气还来不及喘匀,便一把抄起桌上装着清水的陶壶,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水。
喝了大半的水,他才放下陶壶,顺带打了个嗝。
他邀功似地说:“我打听到了!前不久还有人碰到过那群外乡人!据说他们沿路向人询问月宫所在,一路往更南边的寨子去了!”
“嗯。”男人点头表示知晓,他将刀收入鞘中,起身准备走。
少年慌忙拦住他:“哎,哎!你去哪儿?”
男人绕过他往前走,头也不回:“月宫。”
“哎!哎!你自己一个人去?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向导吗?”少年跟在他身后。
男人脚步一顿,回头皱着眉看他。
少年一喜,连忙说道:“带上我吧!”
男人不动。
少年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南疆那么大,树林那么深,你什么也不懂,很容易迷路的!很危险!我自小长在南疆,懂得比你多多了!一定可以带你找到月宫!!”
男人开口:“遇到危险自己跑,我不会救你。”
“放心!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少年满口保证,心里却笃定男人不会丢下他。
“带上我吧?”他充满期待地看着男人。
男人没答话,只微微颔首,转头走了,少年在他身后小小地欢呼,小跑着跟上。
“我跟你说,我叫阿肯哦!”
“我知道在哪里摘很好吃的嘟嘟果!你带着我有口福啦!!!”
“太好了!可以去月宫找我大哥啦!”
南疆草木苍翠,树林里传来少年轻快活泼的话语声。
此时此刻,风也温柔。
有位大娘看阿肯震惊的表情不似作伪,好心提醒了他几句:“前不久南边有苗寨被外乡人给屠了,整个寨子除了长老无一活口,据说正是那个寨子收留了那些外乡人,真是作孽啊……”
“就是就是!好心让他们留宿,居然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外乡人真是狼心狗肺,真是不如!”有人附和道。
这一下众人更是义愤填膺:“我们不会收留外乡人!赶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他们说着,便要上来推搡。
阿肯这时才回神,他百口莫辩,只知道说着:“我们不是坏人啊!”
云墨看着围上来的众人,拇指指尖一挑,将弯刀出鞘了二寸。
黑色的弯刀在阳光下也不曾明亮半分,暗沉的颜色让人看着心里发怵。
苗人们看着眼前冷厉的男人果然停了下来,他们不敢上前,只在嘴上叫嚷着:“快走!快走!”
云墨眼风一扫众人,收刀回头道:“走吧。”
阿肯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辩解,冷不丁看见云墨回身走了,他连忙转身跟上:“这就走了?等等我!”
于是两人一走就走到了月亮升起。
阿肯想,今天又要找香樟树睡觉了。
哎,好想念软软的床啊。
夜色静谧,林中只传来鸣虫的叫声,阿肯思绪散漫,想起了在苗寨时众人说的话。
他忍不住问:“那些阿叔阿婶说外乡人屠寨,是真的吗?这也太残忍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
云墨依旧在前方走,没有停也没有答话。
阿肯见云墨不理他,琥珀色的眼睛一转,张口就是好话:“虽然今天下午那些阿叔阿婶说外乡人很坏,但我相信你肯定是好人!”
他眼见着前面的人身形一顿,心道有戏,原来这大哥喜欢听这种话呀!当下好话更是不停:“你不仅从狼群里救我一命、给我生火,还把烤兔分给我吃,还同意带我去找大哥!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大哥之外最好的人,我……”
云墨低声说了一句:“闭嘴。”
阿肯立刻听话地闭紧了嘴巴,他看见男人握紧了手中弯刀,一双凌厉的眼睛扫向前方黑黝黝的树林:
“阁下既然跟随了一路,为何不现身?”
跟了一路?!阿肯这才发现方才还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不知何时早没了踪影,四周静谧无声,一触即发的气氛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一道人影慢慢从密林中走出。
竟然是个女子。
阿肯瞪大眼睛,只觉的眼前人实在是温柔漂亮极了,比寨中的姐姐们都要好看许多。
她穿着靛青色的裙装,略上了年纪的温婉的面庞虽然带着些疲惫,一双眼睛却明亮坚定。
此刻她看过来,眼中带着些许复杂:“公子……本不该来的……”
云墨难得地怔在原地:“归月……姑姑?”